“我沒發火。”
半晌,晏少昰收斂聲音,換了句溫和些的“早點歇下罷,有什麼事明兒再說。”
他踱出幾步,隔著屏風鏤處的細絹,看到唐荼荼掀起被子從頭遮到腳,又打了個滾兒,臉朝牆睡下了。
慢慢地,被子輕輕抖動幾下,她在被子底下蜷縮成了一個球,委屈巴巴的。
晏少昰僵站在屏風後邊,後背滲出汗來她是哭了麼
唐荼荼沒用過被爐這麼金貴的東西,正琢磨用法。
厚實的被子是簇新的,瓤子軟得像雲,不像棉花,大概是填了鵝絨鴨絨兔毛一類的東西。
腳下那兩隻被爐,她拿腳尖勾了一隻到腰側,端到手上仔細瞧。那是一顆空心的銀薰球,直徑有手掌長,銀球麵上鏤刻著細密的花鳥紋,一顆顆細碎的紅玉嵌作鳥眼,工藝卓絕。
裡頭帶著機關,最中心填著小炭爐,周圍有軸臂,結構類似於常平陀螺儀,能保持裡邊的爐口一直朝上,360°不管怎麼轉,裡邊的機關都會自動回轉到水平,不會傾倒。
唐荼荼這才放心把爐子捂回腰側,另一隻也勾上來,緊緊貼著腹部。她不怕腳冷,隻怕落下腰病,抱著兩隻爐子蜷縮成了個球。
快要有了睡意時,才聽到腳步聲離開。
奇怪,不是早走了麼
外間豎著耳朵聽動靜的芸香眼皮直跳,廿一無聲扶額,幾個奴婢一齊齊提心吊膽的,怕裡邊吵起來。
看見主子出來了,一夥人忙低頭斂目裝聾子。
晏少昰聲音憊倦“楓橋林圍了麼”
廿一忙回話“一刻鐘前派人去的,大約子正就能辦完事是屬下疏忽了。”
上月底,雲嵐居士送給唐姑娘的那話本,他們是拿回來看過的,書中夾頁上分明寫著“九月月圓,林中一會”。廿一毀去那頁,料想蕭家剃頭挑子一頭熱,早晚會消停。
誰知居士林吃了的豹子膽,竟敢在殿下眼皮子底下擄人。
“那紅衣居士是誰”
廿一“也是個在家修,自起了個雅號玄機,在楓橋六居士裡行三。其父是蕭帝師京中故舊,曾因明正社案受了些牽連,貶謫山東,再未起複。兩家後人走得挺近。”
晏少昰“全帶過來。”
步出寢屋,夜風正涼,一背的濕汗黏著寢衣,晏少昰這才發現自打聽著信兒以後,他連身外衫都沒穿。
“備水,沐浴。”
芸香帶著婢子備好水,放好替換的寢衣,臨走前,她腳尖在門邊打了個晃,又轉悠回來,徐徐開口。
“殿下,奴婢剛進宮的時候,得姨母家親眷提舉,入了坤寧宮皇後娘娘愛養貓,最多的時候養了四隻貓,配了兩位貓侍官。宮裡邊人多,沒什麼活兒,一閒下來,我就觀察那兩位貓侍官。”
晏少昰雙眉聚成峰“怎說起這個”
芸香知道他今夜沒心情聽故事,加快語速倒豆子似的。
“這二位貓侍官呢,脾氣正相反。甲侍官手懶但嘴甜,天天哄那貓兒小祖宗今兒想吃什麼呀;哎喲乖喵喵真好看,白得像雪一樣,阿嬤給擦擦蹄蹄;哎喲又吃魚啦,乖乖還會剔刺兒呢。”
“這位嘴甜,但不怎麼乾活,每天抱著幾隻貓一塊睡覺,看起來可親熱了,貓也愛黏著她玩。”
“另一位貓侍官乙嬤嬤呢,這人呀,刀子嘴豆腐心,對幾隻貓兒動輒嗬斥怎麼又弄一身臟汙;大半夜也往外邊跑,催命鬼;膽大包天,連娘娘養的魚都敢吃”
晏少昰目光轉深。
芸香“貓闖了禍,也不能打呀,乙嬤嬤就鼓掌嚇唬貓,把它們嚇回窩裡去雖說半夜起床牽繩溜貓的是她,給貓拌食的是她,洗澡的是她,梳毛剪指甲的都是她。”
“您說這位勞心勞力,把事兒都做全了,把幾隻貓打理得油光水滑。可幾隻貓兒就是不親近她,她一抱就撓,她一喂就咬,做什麼都惹貓兒討厭。”
“虧就虧在一張嘴上,彆人隻看見刀子嘴了,沒看見嬤嬤肚子裡的好主子您說,這不是吃力不討好麼”
芸香說完,笑盈盈福了一禮“奴婢多嘴,這便退下了。我去小廚房看看燉湯好了沒,殿下要陪姑娘用些麼”
裡邊不吭聲,芸香也不多等,笑著退下了。
晏少昰沉入溫水池中,靜靜閉上眼。
兩刻鐘後,水將要涼了,他從池中坐起,濕發披衣,趿著木屐穿過環廊,侍膳的婢女剛端著托盤退下。
晏少昰在窗前靜立片刻,於月色下敲了敲窗。
“睡了沒”
唐荼荼後背安了彈簧,騰地坐起來了“殿下還有事兒”
外邊的人沉默了半晌,開口時,聲音溫和得像被什麼東西附了身“耳房留了丫鬟,府醫在你隔壁院,半夜要是發起燒來了,自己喚人。”
唐荼荼“噢,芸香跟我說過了。”
窗外無聲片刻,二殿下又說“廚房裡今晚上不歇火,半夜要是餓了就吱聲。”
唐荼荼“好。”
她嘴角慢慢翹起來了。
地底下鋪了煙道,怕她著涼,今夜特地給她生了爐子,溫度正合宜,穿著襪子踩在上邊都不冷。唐荼荼貓著腰,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防著自己的影子投到窗上。
走到近前時,她啪得拉開窗戶,好整以暇看著他。
他像是剛沐浴完,發梢還是濕的,就穿著一件薄寢衣,從頭發上流下來的水從肩膀濕到半腰,濕出層次分明的肌理輪廓來。
唐荼荼慢慢眨了眨眼,迅速把二殿下從頭到腳睄了一遍,才“非禮勿視”地挪了挪眼。
“殿下半夜不睡覺,就為跟我說這個您這不是淨操閒心嘛,您府上這麼多人,還能照看不住我一個大活人”
晏少昰“”
她把前腳他的話原封不動還回來,用的還是敬語,嘲諷力暴漲。
正院幾個哨點的影衛都見了鬼似的,默默仰天望月。
唐荼荼又不敢真嘲笑他“殿下有話好好說,彆吼我,我又不敢跟你比嗓門大。大晚上遊個湖,又被人抓,又被人打,我也很憋屈的。”
晏少昰沉沉吐一口氣,率先敗下陣來。
“你身上裝著我的私印,隻要不是在皇宮裡放肆,我保你整個京城都能橫著走,區區幾十小兵,值當你跳河躲藏此為你第一錯。”
唐荼荼摸摸鼻子“我這不是遵紀守法慣了麼,一時沒轉過彎來。第二第三錯呢”
晏少昰“你二人深夜出門,錦衣夜行,做的還是倒買倒賣的勾當,不招鬼祟招什麼”
唐荼荼“有道理。”
半晌,他沒能組織第三來,隻好換了話頭“那位傅公子沒帶進府中,留他在城南一家醫館了,留了人照看。你回頭編個說辭,跟你娘那兒糊弄過去。”
唐荼荼心說確實,要是帶九兩哥來這兒,麻煩更多。
她眼裡帶了點笑芸香說得果然是對的,晏少昰揣度著,慢吞吞又來一句“回頭給你撥個師傅,教你練練拳腳功夫,你身骨比江凜要好,彆浪費了這一身力氣。”
唐荼荼抿著唇,一個勁兒地笑“嗯嗯嗯。”
半晌,他再憋不出一句了,舊話重說“廚房留著人,你半夜餓”
隔窗站著的倭瓜腦袋,好像慢慢變得靈動起來了,顧盼生輝笑起來,眼裡似盛了兩汪星子,還朝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豐腴的、細白的、微微蜷曲著的,指著他胸口的手指。
如仙人憑虛一點,叫化石成金,叫滿人間的花一齊齊盛開,叫屋裡一燈如豆,眨眼間五彩澄明。
晏少昰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指尖與她碰了碰。
四處房頂上的幾名影衛半晌沒聽著聲兒,又伸著脖子望下來,瞧主子和唐姑娘二人隔窗站著,食指對著食指,搭了個平展展的指頭橋。
像對上了什麼接頭暗號
唐荼荼欲言又止,終究沒止住“殿下。”
他仍沉峻著一張臉,“嗯”了聲。
“你澡是不是洗了半截,沒洗完”唐荼荼縮回指頭,往上一揚,指指他腦袋“你頭上還有白沫沫沒衝乾淨呢。”
唐荼荼咳了聲,滿腦子尋思說點什麼能緩解尷尬,一時嘴瓢了“用的什麼洗發膏起泡挺好的。”
晏少昰目光更沉,深深換了一趟氣,胸膛鼓成緊實的弧度,撐起寬鬆的寢袍來,端著皇子的風儀轉身走了。
隻留下一個冷峻的背影,還有濕透了寢衣的半個背。
唐荼荼噗一聲笑起來,看著那道身影出了院子,才掩住窗爬回床上。
她雙腳朝天咯噔噔踢了會兒,睡意全飛了,掌心按在胸口上,摸了摸自己的心跳。
怪撩撥人的。
作者有話要說扶畫鷁,躍花驄。湧金門外小橋東。行行又入笙歌裡,人在珠簾第幾重鷓鴣天日日青樓醉夢中宋張孝祥
這裡稍改動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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