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裡盛世如我願!
事不宜遲,章太太當即奔赴蘇州,列車緩緩駛入吳縣火車站,大團的白色蒸汽和雨霧混雜在一起,站台上濕漉漉的,車站不大,一塊懸著的牌子上寫著“蘇州驛”,這是日人占據之後改的站名,三人拎著行李下車,發現外麵正在下雨,撐起傘出了站,眼前就是姑蘇。
細雨蒙蒙中,一片粉牆黛瓦,小橋流水,沒有上海的高樓大廈和南京的塵世喧囂,隻有一座寶塔一片城。
章家就在姑蘇城內,正門位於大儒巷,後門開在南石子街,坐北朝南,三路五進,祖上出過七八個進士,十來個舉人,實實在在的書香門第,大戶人家。
黃包車停在章家大宅門前,一片石板鋪成的小廣場加上影壁牆,鄉紳的氣勢就出來了,蘇州民居讓趙殿元想起長樂裡的房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石庫門房子是江南民居夾雜著些許西式風格的私生子,住在石庫門裡弄某棟房子某間屋子的房客,來到江南世家的大宅前,就像小囡回到外婆家,有歸屬感,也有陌生感和距離感。
章家的大門是一扇緊閉的烏漆實心厚木門,門上一對銅門環,趙殿元上前叩門,門打開一條縫,一個人露出半張臉問他找誰,聽說是三公子的夫人前來,門房將門重重關上,給他們吃了一記閉門羹。
這並不奇怪,趙殿元從楊蔻蔻的描述中已經得知章太太過去的身份,一個上海灘花界頭牌與大戶人家的公子這種搭配,擱在誰家的老爺都不會高興,現在兒子沒回來,孫子沒回來,兒媳婦一個人上門,那還能給什麼好臉色,沒打出去就算好的。
趙殿元繼續敲門,門再次打開,趙殿元用最簡短的語言告訴這個人,章樹齋出事了,人關在提籃橋監獄,章太太上門是來通稟消息的。
門再次關閉,腳步聲匆匆,看來這回有戲了,果不其然,過了片刻,門開了,一個人將他們三人帶進去,沒走中路,走的是邊路,把他們帶到一個花廳坐著,沒人招呼,沒人奉茶,就這樣冷著場。
花廳門前是個天井,春雨下的急,屋簷下一排水簾,天井中有個石頭做的魚池,小金魚在池中遊弋,雨水打出一朵朵水花來,春寒料峭,冷風從四麵八方而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有人出麵了。
章家派了個管家出麵待客,管家屬於下人,按照對等原則,說明章家根本就沒把這個三少奶奶當一家人看,既然到了章家,遍地都是章太太,章杜劍秋這個名字人家也不認,就隻能以杜劍秋這個名字自稱了。
杜劍秋拿出判決書,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管家,當然把潘克複覬覦自己的細節簡略掉了,管家四十來歲,精明乾練的樣子,不時點頭,聽完了起身拱手,並不多說什麼,直接端茶送客,至於杜劍秋帶來的禮物,一概不收。
章家拒人千裡之外的做法,杜劍秋早有預料,她突然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撇開眾人直奔中路,一層層的往裡走,眾人緊隨其後,攔都攔不住,畢竟這隻是姑蘇鄉紳的大宅,又不是什麼王府官邸,沒養著許多家丁護院,就這樣一直被杜劍秋闖到第三進的大天井。
麵前是章家的核心建築大客廳叁元堂,隻有舉行家族重要儀式或者招待貴賓時才會啟用,一座二層木樓,“叁元堂”已經斑駁陳舊,大廳內擺著滿堂的紅木家具,中堂供奉著孔聖人的畫像,上麵懸掛著一塊禦賜金字牌匾,上書“詩禮傳家”,這是章家最大的驕傲,後麵牆上是章家祖輩們的巨幅畫像,有穿紅袍烏紗的明代官員,也有藍袍頂戴的清代形象,空無一人的叁元堂竟有些陰森肅穆之氣。
杜劍秋撲通跪倒在雨地裡,趙殿元一時衝動,也想跟著跪下,被楊蔻蔻一把拉住,以眼神製止他的愚蠢行為,這是章太太一個人的獨角戲,彆人不好分她的戲碼。
章家依然沒人出來製止,下人們冷眼旁觀,陰森的叁元堂內,列祖列宗們麵無表情的看著這個不速之客,雨一直下,淋濕了杜劍秋全身的衣物,她的嘴唇變成慘白色,不停的哆嗦,楊蔻蔻看不下去了,撐開傘走過去,幫她遮住雨,卻被杜劍秋一把推開,她偏要用自虐的方式逼章家老太爺出麵。
四進五進就是內宅了,此時章家的核心人物們正聚在一起召開家庭會議,章家老太爺名章品卿,是光緒朝的進士,在北京做過翰林的,他有三個兒子,長子懋齋,次子葆齋,學業上都不成器,娶了親和父母同住,隻有幼子樹齋最有出息,考上了聖約翰大學,本以為能夠光宗耀祖,再現章家的輝煌,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迷上了一個舞女,執迷不悔,不惜和家庭斷絕關係。
章品卿不認這個兒子,但認兒媳婦,十年前他就幫三兒子定了一門親事,是世交好友的女兒,兩人也是拜堂成了親的,之後章樹齋居然學洋派人離婚,老太爺自然不允,三少奶奶出身名門,也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所以至今正牌三少奶奶還住在章家,有她在,章老太爺和老太太就更不可能待見外麵那個野狐禪了。
家庭會議的氣氛有些沉悶,老太爺一言不發,端著水煙壺慢慢抽著,眼睛都不抬,大兒子和二兒子性格懦弱,揣摩不到爹就不敢隨便說話,兒媳婦們都是大家閨秀,更不會說什麼,章樹齋的生母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三少爺五歲的時候就死了,此時也沒法出來幫兒子說話,唯有屋外的雨聲沙沙作響,更顯安靜,隻是這安靜中透著一股危機。
該來的還是來了,叁元堂方向傳來喧鬨之聲,小丫鬟忙不迭的跑進來“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打進來了!”
老太爺眉頭一動,大少爺站起來喝道“慌什麼慌,慢點說。”
小丫鬟說“外麵的賤女人帶來的黑鐵塔打進來了,把禦賜金匾都給砸了!”
老太爺手中的水煙壺墜地,猛然站起,那塊牌匾是當年乾隆爺三下江南之際,禦筆親書賜給章家的,稱得上章家人的精神圖騰,豈能容人褻瀆。
大兒子怒道“反了反了,還不把賊人製住,讓他在章家撒野!”
二兒子也跟著喊“報官,讓王局長派巡警來!”
“住嘴!”老太爺目光掃過,兩個兒子都不吭氣了,家醜不可外揚,真把巡警招來了,這事兒可就傳遍蘇州了。
“老夫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老太爺動了真怒,帶領章家滿門浩浩蕩蕩走向叁元堂。
黑大漢正是趙殿元,時間回到十分鐘之前,杜劍秋在南京已經耗儘了精力心神,被冷雨淋了兩個鐘頭那還能受得了,一頭歪倒在地,這也罷了,最讓人惱恨的是章家的無動於衷,以及下人們的冷嘲熱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