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妃安(一)
四顧蒼茫,萬裡紅妝。
人生幾度能有此風光。
寧安自床上醒來,灰白色的床帳印入眼眸。床帳為青緞,上繡八團花盆景紋。八團花由盤長、蝴蝶、花籃組合,沿邊為海水江崖。這套床帳,華貴而不失素雅,隻是可惜,藍緞抵不過時間,日漸褪色。青緞變灰,八團花褪色。
就像是她的每一世。
似乎每一世,她都走不出自己給自己設下的桎梏。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黃泉路上,凝成一條血路。似乎每一世,她都會走入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樹,有人,卻不見顏色,永遠都是深深淺淺,影影綽綽的黑色。
萬裡紅妝,如此風光,卻再也尋不到那個守候了自己千年的人。萬裡紅妝,如此風光,尋覓千年,卻不知原來他便是那個人。四顧蒼茫,她再也找不到那個人了,他終於累了,終於放棄她了。
發髻滾落,亂發披紛。寧安趴在床榻上,一口接著一口的吐著血,滿口血腥。
她抬手擦拭掉唇邊血跡,手緊緊捂著胸口。黑夜之中,黃泉路下,一身紅衣豔服的新娘子,捂住的胸口,有個血窟窿,心肝被生生扯出,渾身都是疼痛。
她痛,她冤,卻無人聽、無人信,隻言她是壞了心肝的惡人,活該被剜了心,掏了肝。
“由此開始,便由此結束嗎?”她輕笑,手垂下,細瘦的腕已經掛不住翠綠玉鐲。手鐲滑落,咯噔一聲,碎成三塊。
“小姐,您終於醒了。”圓臉侍女走入,端來了一碗清湯,白瓷的碗邊有小小的缺口。
寧安扶額撐頭坐起,“三魂七魄,都已歸位了嗎?”她腦子漲的疼痛,無數信息擠入腦中。
身前身後,儘是雜遝的影子。黃泉路上的女人,不知何去何從。前麵有座涼亭,人影湧至,上書孟婆亭三字。陰魂經各殿審判,至此已是饑渴交織,漸近陽間,苦熱侵逼,紛紛自投羅網。
麵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孟婆,主掌此亭。茶湯三杯,一杯忘情恨,一杯忘喜憂,一杯忘世事。
“夏侯寧安。”
無主孤魂不願進孟婆亭,她太恨了,恨生怨,怨氣衝天。她不願忘,不願忘記所受冤屈之恨,不願忘記所愛人反目為仇之恨,更不願忘記家人慘死之恨。她太冤了,太怨了,太痛了。
“夏侯寧安。”又是一聲招呼,女人不由自主被她召喚。
寧安抬頭,淚盈於睫,仇怨難解。
孟婆勸道,“天道有因果報應,你所恨之人,終會自食惡果。”她倒滿三杯茶湯,“過來喝了茶湯,前生恩怨愛恨,全盤忘卻。”
女人沒有過去,“不,我要報仇!”周身黑氣縈繞,怨氣衝天。
“小姐,廚房隻有稀粥了,您用些。”桃淺見她要起身,忙走過來,避開地下的血汙,將她扶起。
再見麵,恍如隔世。被鎖在花田久了,她忘了許多事,唯有恨意滔天,一日比一日濃厚,不曾消散。
“桃淺。”她伸手,緩緩覆上桃淺的臉,“跟著我,讓你們受苦了。”
“小姐,您說什麼呢?”桃淺看著消瘦到不成人形的小姐,鼻子一酸,忙低下頭,掩蓋住眼中盛不住的淚。
“桃淺,不能再叫小姐了,我可以忘,你不可以忘,我是寧王妃。”她知道,他們平時是怎麼盯著她這個院子的,也知道,他們都是如何欺淩她房中的丫頭的。她知道,她卻無能為力。“以前是我無用,今後不會了。”既然回來了,她定要好好查查,是誰恨她入骨,要如此害她,又是誰,恨他們夏侯家入骨,要讓他們滿門皆亡,死無葬身之地。
“王妃?”桃淺擔心的看著她,她覺得,大難不死的王妃比之以前,有什麼不同了。
孟婆勸她,“生前罪孽還不清,死後來了黃泉,也是要入鐵圍山贖罪的,你的冤,你的痛,不會白受。”
女人還是不上前,“若是我忘了,害我的人,害我夏侯一門的人,受儘天下的苦又如何?”茫茫荒野黑儘了,如一張白紙浸透在濃墨中。“便是魂飛魄散又如何,我要看著這些人被剝皮拆骨,我要他們生不能,死不能,永不停息。”若非如此,如何能夠消她心中的恨。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許多事情,她已經記不清了,她隻記得,她被鐵鏈鎖著,在孟婆亭旁安了家。百裡紅花,滿滿彼岸花,她成了花田的主人。
他們都叫她“喂”。
有一天,來了一個男人,男人問她,“你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