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宏大敘事中,星辰的生滅不過是尋常的章節,而文明的興衰,則是一曲曲或悲壯或寂寥的挽歌,當一顆星球的脈搏停止跳動,當一個文明的餘燼冷卻,剩下的,往往隻有無聲的廢墟和被時間遺忘的故事。
聽著柳暗的話,陳楚內心震撼得無以複加,如同被一顆超新星爆發的光芒正麵擊中,瞬間的失語之後,是排山倒海而來的共情。
這是一種近乎殘酷的理解,因為陳楚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孤獨”二字的重量,那座名為“行屍島”的星球,是他記憶的起點,也是他靈魂深處一道永不褪色的烙印,在廣袤無垠的星海之間,那顆孤寂的星球是他唯一的囚籠,而回到五大星域,回到文明的懷抱,曾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執念,是支撐他在日複一日的單調與死寂中呼吸下去的唯一動力。
然而,當柳暗的故事在他麵前緩緩展開,陳楚才驚覺,自己刻骨銘心的孤獨,在她的經曆麵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甚至有些微不足道。他的孤獨,是在一顆星球的表麵,頭頂是變幻的雲層與璀璨的星空,腳下是堅實的土地,風可以自由地吹拂,陽光可以肆意地灑落。
陳楚的世界雖然孤單,卻依舊廣闊,而柳暗的孤獨,卻被禁錮在冰冷的金屬與岩層之下,那是一個壓抑的、不見天日的地下基地,她的世界,是一個被剝奪了天空與地平線的牢籠,每一寸空間都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沉寂。
更殘酷的是,陳楚的孤獨是靜態的,是與世隔絕的寧靜;而柳暗的孤獨,卻是動態的,是日複一日目睹著悲劇循環上演的淩遲,她不是旁觀者,而是被迫的參與者,每一場絕望的掙紮,每一次生命的凋零,都在她的眼前定格,然後烙印在記憶深處,成為永不磨滅的背景音,她的孤獨,是被無數他人的痛苦浸泡、淬煉而成的,那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絕望的孤寂。
若以時間為尺度衡量,這種對比則更顯尖銳。
陳楚活過了兩百多個春秋,但真正擁有清晰自我意識、能夠感受並記憶孤獨的歲月,不過是行屍島上最後的二十年,在此之前,他漫長的生命大多在混沌的嬰兒期中度過,時間於他而言,是模糊而無意義的流逝,可柳暗不同,她的一百三十年,是清醒的一百三十年,是記憶完整、感知敏銳的一百三十年。
四萬七千多個日夜,每一分每一秒,柳暗都獨自一人,在那個地下的鋼鐵墳墓中,承受著時間的衝刷與記憶的堆積,這不再是簡單的煎熬,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酷刑,足以將任何堅強的靈魂碾磨成塵埃。
超級星際懸浮跑車的內部,陷入了一片深海般的安靜,引擎的低鳴仿佛被這沉重的故事所吸收,隻剩下環維係統運轉時微不可聞的“嗡嗡”聲,像是在為這段被塵封的往事低聲伴奏。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它不是尷尬,而是一種無聲的敬畏與理解,陳楚的目光投向舷窗之外,深邃的宇宙背景中,星光冷冽,一如柳暗那雙看透了生死的眼眸。
時間,在他們的沉默中悄然流逝了四個多小時,這艘線條流暢、充滿未來感的跑車,以平均每小時三十五馬赫的驚人速度在星際航道上疾馳。
四個小時,意味著他們已經跨越了超過四萬公裡的空間,在浩瀚的宇宙尺度下,這個距離或許不值一提,與那些動輒以亞光速、次亞光速進行星係穿越的巨型星際母艦相比,它渺小得如同塵埃,然而,對於一艘僅搭載著普通引擎,而非能夠扭曲時空、進行空間跳躍的反物質引擎的懸浮跑車而言,這無疑是一個足以讓任何機械師和工程師都為之咋舌的壯舉,它代表著常規動力技術的巔峰,是人類智慧在物理規則限製下所能達到的極致優雅與狂野。
隨著航程接近終點,跑車的速度開始平緩地下降,那種撕裂空間的淩厲感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羽毛般輕盈的滑行。
舷窗外的景象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黑暗的宇宙幕布被一抹熟悉的輪廓所取代。一座巨大的、由無數碟形行星構成的集合體,如同一件巧奪天工的宇宙藝術品,靜靜地懸浮在前方,它磅礴而雄偉,每一片“碟片”都散發著柔和的光暈,流淌著彩虹般的光澤。毫無疑問,他們已經回到了船庫星域——這個想要與自由港對標的星域。
跑車靈巧地調整姿態,如同一隻優雅的星際飛鳥,開始緊貼著那些宏偉的碟形行星群飛行,它的軌跡流暢而精準,與行星表麵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透過寬大的舷窗,一幅幅令人歎為觀止的景象在眼前掠過,那些碟形行星並非荒蕪的岩石,它們的表麵被人類的智慧和偉力徹底改造,巨大的、深入行星內部的空間被開鑿出來,形成了一個個獨特的星際社區,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被改造為“星際民宿”的區域。
巨大的玻璃幕牆,如同鑲嵌在行星上的巨大水晶,從內部透出溫暖而璀璨的光芒,光芒的顏色各不相同,有的如熔金般熾熱,有的似深海般靜謐,有的則像寶石般斑斕,交織在一起,將這片星域裝點得如夢似幻,美不勝收,跑車貼近飛行時,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幕牆後的景象。寬敞明亮的房間裡,來自不同星域的旅客們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享受著這獨一無二的宇宙假期。他們的臉上洋溢著輕鬆與愜意,與柳暗故事中的沉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偶爾,當跑車從某扇巨大的玻璃窗前掠過時,裡麵的旅客會注意到這艘造型獨特的座駕,他們會好奇地湊到窗前,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有的人會微笑著揮手,有的人則會友好地舉起手中的酒杯,杯中琥珀色或玫瑰色的液體在燈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向這兩位陌生的過客致以無聲的問候。
那些私人觀景艙,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塊被精心切割下來的宇宙切片。
巨大的弧形舷窗外,是深淵般靜謐的黑暗,遙遠的星雲如同一幅被神明不經意間潑灑的油畫,瑰麗、浩瀚,卻又透著一股亙古不變的冰冷。
光線,那些來自億萬光年外的星辰遺骸,在穿過艙內複雜的金屬桁架時,被無情地切割、扭曲,最終化作無數流動的、破碎的光斑,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迷宮般的詭異陰影。
空氣中,維生係統發出一種幾乎無法被聽覺捕捉的低沉共鳴,如同巨獸沉睡時的呼吸。正是這微弱的背景音,讓此地的寂靜顯得格外沉重,仿佛擁有了實體與質量,壓迫著每一個進入者的神經。
柳暗靜靜的欣賞著宇宙美景,仿佛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塑,星光為她鍍上了一層銀色的輪廓,纖細而孤高,卻又蘊含著一種與這片宇宙對峙的強大張力,她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一杯色澤如暗夜的液體,修長而穩定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壁,仿佛在掌控著某種無形的、屬於她自己的節奏。
柳暗終於緩緩轉頭,星光在她深邃的眸中流轉,碎裂成億萬點冰冷的寒芒。
“陳楚,秘密就像這宇宙中的暗物質,無處不在,卻又……沉重得令人窒息。你不好奇,我為什麼要和你分享秘密?”她優雅地輕晃酒杯,目光追隨著杯中液體旋轉形成的微小漩渦,用一種近乎詠歎的、帶著一絲奇異疲憊的磁性質感聲音說。
陳楚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足足數秒。
在這短暫的寂靜中,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無數與柳暗相處的片段如閃電般劃過腦海——那些被她輕易洞悉的計劃,那些仿佛預知未來般恰到好處的出現,所有曾經無法解釋的疑點,此刻都彙聚成一個巨大問號。
“我不知道。”陳楚想不出答案,隻能搖頭。
“因為我能‘聽’到你的警惕,就像我能‘聽’到你此刻所有的猜測、不安,以及你試圖隱藏的那一絲恐懼。”她那張美豔不可方物的臉湊在陳楚麵前,距離近得可以讓他看清自己瞳孔中倒映出的摸樣,她微微仰起頭,直視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地:“我是十二級讀心術異能者,我可以知道你很多事情,但是,你對我卻一無所知,這不公平,也無法建立信任,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你將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我經曆的人,也是唯一知道我擁有讀心術的人。”
“以後會被人知道的。”陳楚的聲音有些乾澀,在他看來,一個如此強大的讀心術異能者,想要在複雜的星際社會中永遠隱瞞自己,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有了阿九,我就能夠隱瞞。”柳暗輕笑。
“什麼意思?”
“陳楚,阿九也是讀心術異能者,我可以通過她來傳達我的意思……對了,我需要告訴你的是,我和阿九雖然都是讀心術異能者,但是,阿九並不能知道我的內心想法,除非我願意讓她知道,而她的想法,瞞不過我。”柳暗臉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要阿九?”陳楚突然醒悟過來。
“是的。”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