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心中那片因回憶而起的滄桑冰原,在柳暗這炙熱的目光下,悄然融化了一角,他對著柳暗,輕輕地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個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帶著溫情的微笑。
兩人一同走進了那座由黑色晶體構成的極速電梯,隨著他們的進入,電梯門從兩側無聲地合攏,將外界那片宏大而冷清的星港徹底隔絕,內部空間的光線隨之亮起,是一種柔和而不刺眼的月白色,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宛如一個未來主義的藝術品。
電梯開始運行時,發出一種微不可察的、近乎於催眠的低頻共振聲。陳楚感覺到了一股極其輕微的超重感,但這種感覺隻持續了不到半秒,便被精密的慣性穩定係統完美地抵消了。整個下降過程平穩得匪夷所思,若非電梯內壁的一塊光屏上,有數字在飛速跳動,顯示著下降的深度和速度,他們幾乎會以為自己仍舊靜止在原地。
電梯的其中一麵牆壁是全息屏幕慢放的影像,形成一種“窗外”的景觀。
景物向上掠過,最初是厚重的、經過加固的岩層,上麵布滿了複雜的能量管線和數據光纜,如同星球的血管與神經。緊接著,他們穿過了一個個巨大的、燈火通明的結構層,能模糊地看到一些龐大的機械臂和運輸平台在其中運作。光影交錯,構成了一幅壯觀而迷離的地下工業畫卷。
柳暗好奇地貼在透明牆壁上,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象,而陳楚則閉上了眼睛,他並非在休息,而是在進行一次習慣性的計算,這是他多年來在生死邊緣掙紮養成的本能,對所處環境進行快速的量化分析,是確保生存的第一步。
他的大腦如同一台精密的生物計算機,在無聲地運轉著。
電梯啟動到減速,計時三十二秒,光屏上顯示的峰值時速是二百公裡,但有加速和減速過程,不能直接套用換算成秒速,二百公裡每小時,約等於五十五點五米每秒,考慮到加減速的耗時,平均速度應該略低於這個數值,估算在五十六米每秒左右比較合理。
大約是一千八百米……
這個心算過程在他腦中隻用了幾秒鐘便已完成,每一個步驟都清晰無比,每一個數據都經過了合理的推斷與修正,這不僅僅是數學運算,更是一種對環境的掌控欲和對自身判斷力的驗證。
三十二秒後,電梯的速度開始平緩地降低,那股低頻共振聲也隨之減弱。
最終,伴隨著一聲輕柔的提示音,電梯穩穩地停了下來。透明的牆壁外,不再是飛逝的光帶,而是一個嶄新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明亮世界。
當電梯門緩緩開啟時,陳楚的腳步下意識地頓住了,他整個人都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徹底顛覆了他對物理定律和空間邏輯的認知,頭頂不是冰冷堅硬的岩層,而是一片足以亂真的蔚藍天空,幾朵蓬鬆的白雲正悠然飄過,一輪溫暖的“太陽”高懸天際,將柔和的光芒灑滿每一寸空間,甚至讓他產生了皮膚被陽光照射的微暖錯覺,這片不可能存在於地心深處的天空,其技術的逼真程度,讓他這位星際工程師的大腦瞬間宕機。
視線從天空緩緩下移,是連綿不絕的仿古建築群。
青磚黛瓦,飛簷翹角,雕花的木窗後透出溫暖的燈火,一條寬闊的青石板街道向遠方延伸,看不到儘頭,兩側是鱗次櫛比的兩層小樓,掛著各式各樣的招牌和迎風招展的幌子,這片宏偉的、充滿古典東方韻味的城市景觀,與“地下一千八百米”這個冰冷的坐標形成了劇烈的認知衝突,荒誕而又壯麗。
緊接著,聲音和氣味完成了對感官的最後一輪猛攻。
龐大而嘈雜的“聲浪”從四麵八方湧來,那是成千上萬人的說笑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商販高亢的吆喝聲混合而成的交響樂,充滿了世俗的、鮮活的能量。而空氣中的氣味,更像是一枚複合型的“香氣炸彈”,烤肉的焦香、高湯的醇厚、糕點的甜膩、香料的辛辣……無數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卻又無比誘人的嗅覺風暴。
“這……這是全息投影?還是實體構建?如此龐大的空間,它的空氣循環和能源係統是如何支撐的?這氣味和微風,難道是分子級彆的模擬?”陳楚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用已知的科學理論去解構眼前的一切,但每一個問題都引出了更多的問號。他像一個誤入神話時代的未來人,滿心都是理性的震撼與困惑。
“哇——!”與陳楚的呆滯截然不同,柳暗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驚歎。她的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所有的感官都被這片人間煙火徹底點燃。她沒有去思考這背後的技術原理,而是全身心地擁抱了這份突如其來的驚喜,她緊緊抓住陳楚的手臂,用力搖晃著陳楚的胳膊。
柳暗幾乎是拖著陳楚,一頭紮進了那片流光溢彩的人潮之中。
人群像一條溫暖的河流,裹挾著他們向前湧動,光影在人們的肩頭和發梢上流轉跳躍,大紅燈籠投下的暖光,與各個攤位前明暗不一的照明交織在一起,將整條街道染上了一層夢幻般的色調,陳楚注意到,這裡的人們服飾各異,有穿著簡潔功能性製服的星際船員,也有身著華麗複古長袍的富商。
柳暗像一條快樂的魚,靈巧地在人潮的縫隙中穿行,她的興奮充滿了感染力,不斷地用手指著新的發現:“快看那個!是糖畫!我隻在曆史影像裡見過……天哪,那邊好像在唱戲!”
在她的引領下,陳楚的視線也開始從宏觀的震撼,轉向了那些生動的細節。
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男孩,高舉著一串晶瑩剔透的冰糖葫蘆,笑著鬨著從他身邊跑過,險些撞到他的腿。不遠處,一對年輕情侶正頭挨著頭,在某個小吃攤前低聲笑語,分享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更遠一些的街角,一張矮木桌旁圍了幾個豪放的漢子,正舉著大口的瓷碗劃拳喝酒,笑聲和呼喝聲穿透了人群的嘈雜。
這些鮮活的、充滿煙火氣的瞬間,讓原本在他眼中如同“背景板”的人群,瞬間變得有血有肉,真實可感。
陳楚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青石板路,路麵的磨損和縫隙間的青苔都做得惟妙惟肖,仿佛真的經曆了千百年的風雨。路邊一根木質廊柱上,甚至還有模擬風化的細微裂紋,他的大腦依然在分析這些細節是如何被完美複現的,但內心深處的震撼,卻在不斷加深。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技術展示,而是一種近乎於“創世”的藝術。
籠統的“聲浪”在此刻也分解出了豐富的層次。
近處,是各個攤主獨具特色的吆喝聲和食客們滿足的交談聲;稍遠一些,是婉轉悠揚的絲竹之聲,似乎來自某個茶樓的二層;而在街道的儘頭,隱約還能聽到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腔調。光與影,聲與色,動與靜,共同編織了一幅流動的、立體的、讓人沉醉的盛世畫卷。
“就是這個味!”柳暗忽然停下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陳楚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個烤羊肉串的攤位赫然出現在眼前。這是一種粗獷、熾熱、充滿原始誘惑力的場景。
長長的炭火槽裡,暗紅的木炭之上,跳躍著明黃色的火焰。成排的羊肉串被架在火上,肥瘦相間的肉塊在高溫下滋滋作響,被烤出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激起一陣“滋啦”的爆響和一縷縷帶著焦香的青煙。老板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他有節奏地翻動著肉串,抓起一把翠綠的孜然粒和鮮紅的辣椒粉,豪邁地撒了上去,那股混合了肉香、油脂香、炭火香和濃烈孜然味的香氣,如同一隻無形的手,霸道地攫取了所有路人的注意力。
柳暗毫不猶豫地擠上前去:“老板,先來二十串!”
還沒等羊肉串出爐,柳暗又被斜對麵的一個攤位吸引了過去。那是一家常德米粉店,店門口支著一口巨大的湯鍋,乳白色的骨湯在鍋裡持續翻滾,咕嘟作響,蒸騰的熱氣讓整個攤位都籠罩在一片溫暖的氤氳之中。老板的動作行雲流水,抓粉、入漏勺、在滾湯裡三起三落,然後迅速倒入碗中,接著抓起一大勺早已燉得爛熟的牛肉蓋在粉上,再配上翠綠的蔥花、金黃的花生碎和暗紅的酸豆角。最後,點睛之筆是淋上的那一勺鮮紅透亮的秘製辣油。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充滿了韻律感和秩序感,本身就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這裡的碼子最正宗了,和我看的紀錄片一模一樣。”柳暗像個美食家一樣對陳楚介紹道,“你看那牛肉,是牛腱子肉,燉得入口即化。還有那酸豆角,是自己醃的,酸爽開胃。”
他們端著滾燙的米粉和焦香的羊肉串,找到一張空的小木桌坐下。
正當陳楚準備品嘗時,柳暗又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指向不遠處一個燈光更為柔和的攤位——鹵豬蹄。那是一個巨大的陶鍋,鍋裡是色澤醬紅、湯汁濃稠的鹵水,咕嘟著細小的泡,一塊塊豬蹄在其中沉浮,被鹵製得油光鋥亮,表麵掛著一層晶瑩剔透、微微顫動的肉凍,燈光下,每一塊都泛著誘人的光澤,散發著一種混合了醬香、肉香和八角、桂皮等香料的、厚重而溫暖的香氣。這種味道,仿佛能喚醒人類基因深處關於“家”和“富足”的古老記憶。
柳暗買回來一塊,用筷子夾起一小塊遞到陳楚嘴邊,
陳楚張開了嘴。當那塊鹵豬蹄入口的瞬間,他所有的分析、所有的懷疑、所有的邏輯框架,都在一瞬間崩塌了。首先是溫度,恰到好處的溫熱,不是數據模擬的冰冷。然後是口感,豬皮的軟糯、肉筋的彈韌、瘦肉的酥爛,層次分明,真實不虛。最後是味道,濃鬱的醬香首先占據味蕾,隨即而來的是香料的複合芬芳和肉質本身的甘甜,豐腴的油脂在口中化開,帶來一種極致的滿足感。
現在,陳楚已經確定,他目光所及都是真實的存在。
陳楚緊繃的肩膀不知不覺地放鬆了下來,一直以來那種審視、抽離的眼神,也漸漸變得柔和,最終化為純粹的欣賞與享受。
陳楚拿起一串羊肉串,大口地咬了下去,炭火的焦香和孜然的霸道混合著羊肉的鮮美,在他的口腔中爆炸開來。他又喝了一口米粉的湯,那醇厚的、帶著微微辣意的鮮香,從喉頭一直暖到胃裡。他抬起頭,看到柳暗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她的快樂因為他的融入而變得更加完整和燦爛。
陳楚第環顧四周,他看到鄰桌的食客們,臉上洋溢著毫無防備的、幸福的笑容。他看到攤主們忙碌的身影,額頭掛著汗珠,但眼神裡卻充滿了神采。他再次望向頭頂那片虛假的藍天白雲,望向那些複古的亭台樓閣,望向川流不息的喧囂人群,在這一刻,它們不再是一堆冰冷的技術參數和邏輯算法,而是一個真正充滿溫暖和生命力的世界。
“走,我們去嘗嘗那個桂花糕吧?”柳暗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拉回。
陳楚看著她充滿了希翼的眼睛,微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