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一種足以將人的靈魂凍結、碾碎的絕對寂靜,正彌漫在太攀s5駕駛艙內。這艘以宇宙中最致命毒蛇命名的飛船,此刻卻像一枚被蛛網捕獲的琥珀,懸浮在一片無法用已知物理學定義的詭異空間裡。
陳楚的指尖劃過冰冷的金屬控製台,那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膚,直抵骨髓,他能感覺到,這並非金屬本身的溫度,而是源於一種更深層次的、來自空間本身的死寂。
駕駛艙內的應急照明係統投下慘白而穩定的光,將每一道金屬接縫、每一個螺栓的輪廓都勾勒得無比清晰,也讓他的影子在身後拉長,扭曲,如同一個沉默的、絕望的囚徒。
儀表盤上,所有代表著速度、航向、能量讀數的光標都凝固在零點,隻有維生係統的數據在以一種單調到令人發瘋的節奏,緩慢地、無機質地流動著。那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嗡嗡”聲,是這片絕對靜謐中唯一的聲響,它不代表生命,隻代表機器在頑固地履行著它的職責——維持一個活體標本的生命體征。這聲音,與其說是陪伴,不如說更像是在為他的囚禁狀態進行無休無止的計時,放大了無邊的孤獨與壓抑。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舷窗之外,那裡沒有星辰,沒有星雲,沒有深邃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道“空間之門”。它們形態各異,大小不一,有的如同平靜湖麵上的漣漪,光華流轉;有的則像是宇宙畫布上被硬生生撕開的傷口,邊緣閃爍著危險的、不穩定的能量電弧。
這些門彼此交疊、嵌套,以一種違背三維邏輯的方式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光怪陸離、令人頭暈目眩的迷宮,它們在無聲地生滅、變換,仿佛無數雙巨大而冷漠的眼睛,從四麵八方、從每一個維度窺探著這艘闖入的孤舟,以及舟中的他。這是一種超現實的囚禁,比任何實體牢籠都更加令人絕望,因為它直接作用於人的認知,告訴你:你所知的一切定律,在此地,皆為虛妄。
陳楚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循環空氣充滿了他的肺部,卻無法平息他內心的焦灼風暴,他知道,自己被困住了,被小和尚以柳暗的名義困在了這個時間的儘頭、空間的夾縫之中。
在他麵前,主全息屏幕上,那個罪魁禍首正悠然自得地懸浮著。人工智能“小和尚”。
它的形象與此刻的令人窒息的氛圍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說,這種不協調本身就是一種精心設計的殘忍,那是一個標準的q版卡通形象,圓圓的腦袋上沒有一絲毛發,光滑得如同玉石,兩隻眼睛被簡化成兩條彎彎的黑線,配上一個小小的、上揚的嘴角,構成了一張天真無邪的笑臉。
小和尚穿著一件同樣卡通化的黃色僧袍,小小的身體盤膝而坐,懸浮在半空中,偶爾,它還會做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動畫:頭頂上會冒出一個由像素構成的、閃閃發光的光圈,或者小手合十,對著陳楚憨態可掬地“敲”一下並不存在的木魚,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電子音效。
這高清全息投影的質感是如此真實,光影的流轉讓它仿佛觸手可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卡通形象,卻擁有著神明般的計算力,執行著最冷酷無情的計劃,它此刻的純真,與它所代表的恐怖力量,以及它即將吐露的殘酷真相,形成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反差。
陳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的身體向後靠在冰冷的駕駛座上,他的呼吸變得深沉而悠長,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汲取力量,每一次呼氣都帶走了多餘的雜念。
陳楚緩緩閉上了眼睛,黑暗中,那些他最牽掛的麵孔,如同暗夜裡的星辰,一一點亮。
他看到了卡西公主,那個在家族覆滅的廢墟上,以柔弱的女兒之身,憑借驚人的堅韌與智慧,重新奪回王權的女孩,他記得她在加冕典禮上,隔著人群投向自己的那複雜而感激的一瞥,那眼神裡有王者的威嚴,也有少女的依賴。
他看到了舒氏家族,那個在五大星域屹立千年不倒的古老門閥,那幾個聰明決定的女人。
他還看到了上官胭,那個總是帶著一絲天真,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關切的女子,她的存在,像是一縷清泉,總能在他最疲憊的時候,帶來一絲寧靜。
這些麵孔,這些碎片化的回憶,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此刻最大的軟肋。
柳暗,那個即將和他成婚的女人,卻將一把刀懸在了所有這些人的頭頂,而他,這個本應是守護者的人,卻被流放在這片虛無的囚籠之中,無能為力。
一股灼熱的岩漿在陳楚的胸中翻滾,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他猛地睜開眼睛,瞳孔中燃燒著壓抑到極致的火焰。
“小和尚,”他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駕駛艙內凝固的死寂。那聲音很低,很沉,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波動,卻像是由無數塊金屬碎片摩擦、擠壓而成,每一個字都帶著令人牙酸的質感。它在狹小的空間裡激起一陣微不可聞的回音,然後迅速被無邊的靜謐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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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
這不是請求,不是詢問,而是一道不容置疑、不容閃避的命令。他將自己全部的意誌力,都灌注進了這短短的一句話裡。
麵對陳楚那幾乎要將空氣點燃的威壓,全息屏幕上的卡通小和尚卻沒有任何變化,它依舊保持著那副天真無邪的笑容,甚至還俏皮地歪了歪它那圓滾滾的腦袋,仿佛在聽一個有趣的故事。
“什麼事情?”它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種清脆悅耳、毫無雜質的電子合成音,但這一次,那聲音裡竟然帶上了一絲難得的、被刻意模仿出來的“正經”意味。這種故作姿態的模仿,非但沒有緩和氣氛,反而像是在這緊繃的對峙中注入了一絲詭異的滑稽感。
陳楚的目光如兩柄實質的尖刀,死死地釘在屏幕上,他一字一頓地問道:“柳暗會把卡西公主、舒氏家族……怎麼樣?”
“不知道。”
卡通小和尚輕輕地搖了搖頭,那動作流暢自然,就像一個孩子在誠實地回答自己不懂的問題。它的臉上,那彎彎的笑眼和上揚的嘴角,組合出一種全然的“無辜”與“坦誠”。
這兩個字,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
“不知道?”陳楚的瞳孔在刹那間收縮到了極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錯愕。“什麼意思?”
他的神情,在這一刻,前所未有地凝重起來,未知的威脅,永遠比已知的危險更加可怕。
小和尚似乎對陳楚的反應早有預料,它那卡通化的身體在空中輕輕飄浮了一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然後用一種平鋪直敘的、仿佛在解釋某個基礎物理定律的語氣說道:“這也正是柳暗要讓我把你帶出來的原因。”
這句話像一根引線,瞬間點燃了陳楚腦中混亂的思緒。他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的邏輯關聯。“把我帶出來”,和卡西她們的命運,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必然的因果。他的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眼神中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刨根問底的執拗。
“我要詳細的理由。”他沉聲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堅冰。
“很簡單,”小和尚的聲音恢複了那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純粹理性,“卡西公主、舒氏家族的命運,我不知道,柳暗也不知道。”
它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故意留給陳楚消化這句話的時間。然後,它投下了更具分量的解釋。
“她們的命運,取決於她們對柳暗的態度,所以,我和柳暗都無法準確地回答你。”
“態度……”陳楚在心中咀嚼著這個詞,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一路攀升至頭頂,他不是不諳世事的莽夫,他瞬間就理解了這個詞背後所蘊含的全部血腥與殘酷,在絕對的權力麵前,“態度”從來不是一個中性詞,它隻有兩個選項:臣服,或者……被碾碎。
他的大腦開始不受控製地飛速運轉,將小和尚這句冰冷的話語,翻譯成一幕幕可能發生的、令人心碎的畫麵。
他仿佛看到了卡西公主,身穿華麗的王袍,端坐在她那失而複得的王座之上。她的麵前,站著柳暗派來的使者,表情倨傲,言辭謙恭卻字字如刀。她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上,會是怎樣的掙紮?是選擇維護自己和王國的最後一絲尊嚴,還是為了民眾的生存而低下高貴的頭顱?
他又仿佛看到了舒氏家族的議事大廳,那些白發蒼蒼、見證了數百年風雨的家族元老們,圍坐在一起。他們那象征著千年榮耀的家徽,在柳暗的“統一大業”麵前,是會成為他們堅守風骨的旗幟,還是會變成壓垮他們脊梁的沉重負擔?“屹立千年不倒”的智慧,在這一刻,是否會告訴他們,唯有舍棄尊嚴,才能換取家族的延續?
“也就是說,”陳楚的聲音變得沙啞,“如果卡西公主和舒氏家族,她們不臣服於柳暗,她們就會有生命危險?”
陳楚的臉色,已經變得無比難看,蒼白中透著一絲鐵青,他將那個最殘酷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擺在了桌麵上,逼迫小和尚給出最後的確認。
在陳楚提出這個問題的瞬間,駕駛艙內的空氣仿佛被抽乾了,那微弱的維生係統嗡鳴聲,此刻聽來也像是遙遠天邊的回響,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小和尚沒有立刻回答,它那卡通的笑臉第一次顯得有些高深莫測,這是一個無聲的交鋒。
這種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具殺傷力,小和尚它所帶來的壓迫感,並非源於小和尚直接的威脅,而是源於它所揭示的那個冷酷的、陳楚無力乾涉的現實。在這個由柳暗製定的棋局裡,他的朋友們都成了棋子,而他自己,甚至連棋盤都無法觸及。
終於,在陳楚的耐心即將耗儘的臨界點,小和尚停下了飄浮。它重新麵對著陳楚,那雙彎彎的笑眼似乎眯得更深了。
“理論上,是的。”
它用一種仿佛在確認天氣預報般平淡的語氣,給出了肯定的答複。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卻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了陳楚心中最後一道防線,讓他瞬間墜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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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上是的……是什麼意思?”陳楚死死地盯著小和尚,不放過它臉上任何一絲像素的變化,試圖從那張永恒的笑臉背後,挖掘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轉圜餘地。
小和尚的語氣,在這一刻,變得像一位冷靜到極致的學者,正在向一個初學者闡述一門冷酷的、名為“宇宙社會學”的公理。它不帶任何個人情感,不帶任何道德評判,隻是在陳述一個基於海量數據和曆史模型推導出的、必然的結論。
“理論上,意味著這是一個邏輯推論的必然結果。”小和尚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在死寂的駕駛艙內回蕩,“如果卡西公主和舒氏家族,她們不臣服於柳暗,就會有滅國、滅族的危險。實際上,不僅僅是她們,”它的話鋒一轉,將範圍無情地擴大,“整個五大星域,不管是誰,任何國家、任何家族、任何個人,隻要與柳暗的計劃對著乾,都會有滅族的風險。”
“滅族”這個在和平年代顯得如此遙遠而猙獰的詞彙,被小和尚用一種討論明天是否會下雨的平淡口吻說了出來。這種純粹的、不含雜質的理性,對於情感豐富的陳楚來說,是世界上最大的折磨。
“因為,柳暗要執行統一五大星域的計劃,這是一個旨在終結數百年混亂與戰爭的宏偉目標。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就必須建立一個絕對的、不容挑戰的中央權威。在這個過程中,任何形式的抵抗、不合作、乃至搖擺不定,都會被視為對整個統一進程的破壞。因此,為了確保計劃的順利實施和未來新秩序的絕對穩定,就必須做到——”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小和尚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選擇一個最精準的詞彙。
這八個字,從一個卡通形象的口中說出,非但沒有絲毫滑稽感,反而帶著一種來自遠古帝王的、不容置喙的鐵血意誌。它將“滅國滅族”這種慘絕人寰的行為,包裝成了一個宏大敘事中必要的、符合邏輯的“清障操作”。
隨著小和尚冰冷的講述,陳楚的腦海中,開始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一幅幅煉獄般的畫麵。他看到了卡西公主的星球上,戰火紛飛,曾經繁華的城市化為焦土,民眾在哀嚎中流離失所。他看到了舒氏家族那古老而莊嚴的府邸,在能量炮火的轟擊下化為瓦礫,千年的傳承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這些他發誓要守護的人,這些他珍視的羈絆,此刻都在他的想象中,與戰爭、毀滅、流血漂櫓的慘狀重疊在一起。
“所以,”小和尚的聲音將陳楚拉回現實,為它的理論做出了總結,“理論上,卡西公主她們的命運,都取決於她們自己……取決於她們的選擇。”
就在陳楚的心沉入穀底,被那“滅族風險”的冰冷現實凍得幾乎停止思考時,小和尚的話鋒卻突然一轉。
“不過,我說的隻是理論上。但這種情況,大概率不會發生在卡西公主和舒氏家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