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謝映之毫不猶豫道,“我確實是為了增強軍力,壯大實力。”
唐隸頓時一怔,沒想到他承認地那麼乾脆。
謝映之嚴詞道“現今北狄各部厲兵秣馬,覬覦中原之土地,若我不屯田養兵以壯實力,將來再來一遭蘭台之變,是要倚仗諸公的唇槍舌劍去抵禦北狄的鐵馬彎刀不成?”
他這話一出,席間眾人儘皆失色。
衛宛蹙眉看向他映之……
他感到他這個向來清逸淡泊的師弟,此時隱隱動怒了。
謝映之冷然道,“昔日蘭台之變,諸位從西京避退到大梁,若大梁城再破,諸位打算避退到何處?是渡江南下,投奔永安城?”
唐隸被詰問地無言以對,席間眾人都麵麵相覷,麵色惶然。
謝映之淡若無物的目光掠過唐隸,“我在此奉勸諸位,魏將軍為人剛正,平生最恨簧口利舌、玩弄辭章之徒,更不會收留沽名釣譽、空言誤國之輩。”
“蕭暥你……!”唐隸麵如土色,嘴角抽搐。
謝映之似想起了什麼,漫不經心道,“我若記得不錯,唐先生早年工於豔麗辭風,善長鑽營之道,以此入涵青堂為執筆,十多年來鑽工雕蟲之技,下筆千言而無一實策,如今你皓首窮經,年過不惑,仍不知自重自持,立於堂上鼓動唇舌混淆是非。”
“你……你……”唐隸羞憤交加,一時間眼珠翻白,直挺挺栽倒堂上,
謝映之漠然道“紀夫子,有勞了。”
紀夫子上前,蹲下身翻開唐隸眼皮查看。
謝映之遂再不過問,端起杯盞靜靜抿了口茶。
鄭綺道,“蕭將軍,不管唐先生做派如何,也比你年長二十餘歲,你當堂將他氣到昏厥,是否太過份了!”
謝映之淡漫道,“鄭公言我過份,那麼諸位對我群起而攻之,卻不讓他人為我辯解。難道就不過份?”
“……”鄭綺喉嚨一哽,無言以對。
謝映之說到這裡,他幾乎可以想象到,倘若今天站在這堂上的人是蕭暥,會怎麼辦?將一口殘血壓在胸中麼?
謝映之出身世家年少成名,從來都是為無數人仰慕。他今天第一次體會到了被眾人孤立,飽受曲解又百口莫辯,那種深徹的孤獨。
所以蕭暥乾脆就閉口不言了,大概還會不屑一顧的意思,但這不等於說彆人用唇刀舌劍戳傷他,他就不會痛。謝映之幾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抱著他的小狐狸枕頭,裝作眼不見心不煩,躲起來他們就罵不到了,在沒人的地方,默默舔舐他的傷口罷。
他洞徹世事的眸中,有種衛宛看不清的情緒。
容緒坐在暗處,手不知不覺握緊了玉狐狸,一不留神,力氣使大了,指腹隱痛,展開一看竟摳刺出了血,他深吸了口氣,看來小狐狸逼急了會咬人。
但他不甘心策劃已久的策論就這樣無疾而終,他手中的棋也沒有出儘,看向鄭綺江潯他們。
鄭綺會意道,“蕭將軍說這些,不過就是替自己的所作所為爭辯開脫罷?”
謝映之目光幽沉,“說得好。我確實要爭辯。”
“擷芳閣之役,保大梁城數萬百姓免於蝕火,銳士營戰死一百二十六人,襄州之役,廣原嶺匪患永絕,流民得以安居,商賈得以暢行,銳士營傷亡千餘將士……”
堂上已是一片鴉雀無聲。唯有窗外蕭疏風雨聲,與他清冷的聲音相和。
“為社稷而死的將士,在諸君口中,成了屠殺百姓的罪魁,成了勾結山匪的幫凶?”他目光掠過堂上的眾人,“我當然要爭辯,隻為從今往後,熱血之士,血不白流。”
鄭綺臉色蒼白,無地自容般退入燈光晦暗處。
容緒知道,鄭綺已經無話可答了。他於是看向江潯。
鄭綺是朱璧居名士,說話有所顧忌,而江潯初生之犢,無可畏懼。
而且剛才在眾人都跳出來針對蕭暥的時候,江潯沒有說話,他靜靜地在一邊聽著,眼中有莫測的光芒。
這種神情容緒很熟悉,江潯在醞釀什麼。
容緒相信,江潯不會輕易地認輸。
於是他側目看了眼楊覆,楊覆立即會意“還有人有話要說麼?”
果然,江潯一拂衣袍站了起來,“楊太宰,學生還有話要說。”
楊覆迫不及待道,“但講無妨。”
江潯不動聲色回首看向他“楊太宰,我記得你先前說,你們都沒有接受過蕭將軍一針一線之利?你們確實受的不是一針一線之利。”
楊覆驀然怔了怔他什麼意思?
容緒背後卻隱約一寒,正想出言打斷。就聽江潯道“若沒有將軍披荊斬棘,肩起這亂世的風雨,在座的諸位能在大梁城坐擁良田廣廈安享富貴嗎?這豈是一針一線之利?”
楊覆頓時失色,“你在說什麼?”
江潯坦然,“我輸了,今日輸得心服口服。辜負貴人的期望了,黃金一百兩,分文未取,全部封存,已經有車送到閣外。”
堂上已經陷入一片嘩然,消息傳出去,連閣外的百姓也群情激憤。
大雍朝極恨這種私相授予,暗中買賣交易。今日之事必然是士林幾十年未見之醜聞。
花梨木箱被抬到堂前,江潯灑然上前,親自開箱,頓時百兩黃金將閣內映得輝煌璀璨。
涵青堂的廖原大聲道“是誰!?誰給你的金銀?”
江潯看向楊覆等人,諷道,“百兩黃金,都可以備置一營將士的鎧甲兵刃,公等卻用來行此下策,買通士子文人,攻擊陷害蕭將軍。”
楊覆臉色鐵青,不知所措地看向容緒。
璫地一聲,容緒手中的玉狐狸墜落在地,發出突兀的聲響。
他已經明白過來,他中招了。而且對方的段位實在是高。
江潯竟是一把雙刃之劍。
衛宛默默看向謝映之你這一手真是厲害。
釜底抽薪,片瓦不留。
八天前。
楊覆選定江潯和池銘,第一次深談。
江潯回去時已是入夜。
他心裡邊琢磨著楊覆的意圖,邊走上客棧的樓梯,打開房門的一刻,就見昏暗的居室內有一人長身玉立,若月華照眼,清風拂麵,整個陰暗的屋子都恍若明亮起來。
謝映之回頭莞爾,“深夜來訪,還望勿怪。”
……
片刻後,江潯凝視著他清若琉璃的眼眸,道“謝玄首親臨,潯不勝感懷,但畢竟蕭將軍所作所為,天下多有爭議,不知十天後文昌閣,玄首可會到場?”
謝映之了然道“你想與我一辯?”
江潯眼中有熠熠火光“是非對錯,當堂澄清。”
謝映之微笑“正如我願。”
此番他不僅要為蕭暥正名,還要讓天下人看清楊覆容緒朱璧居乃至士林之麵目。
“江潯,你是瘋了嗎?來人,把他帶下去!”楊覆歇斯底裡大聲道。
“楊太宰不必煩勞,我自會離開”江潯颯然起身,走到大堂門口。
文昌閣外已是大雨滂沱。圍觀的百姓卻無一人散去,眾人或打傘或披著蓑衣雨布站於堂外雨中。
江潯忽然轉頭,冷眼看向堂內的眾人,道,“諸位,最後我奉勸你們一句,今日有人替你們肩負風雨,你們卻要摧之毀之,等到哪一天牆倒屋塌大廈傾頹,爾等皆如風雨中喪家之犬耳。”
說完他走出大堂,雨水如瀑布般澆下。
“好一場大雨!”江潯仰天大笑,大步走入雨中,灑然而去。
留下文昌閣裡呆若木雞的眾人。楊覆頹然倒在座墊上,容緒似已回過神來,低頭撿起案上的玉狐狸,手指卻仍止不住微微抽搐。
雲淵望著那堂前櫸木箱中熠熠發光的百兩黃金,和雨中遠去的背影,慨歎道“封金而去,真名士當如此。”
謝映之目光清冷,側首道“吩咐下去,暗中保護江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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