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末尾的老婦人突然跌倒,竹筐裡的凍蘑菇撒了一地。
她想爬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腿不聽使喚了。
"你們走......"
老婦人喘著粗氣,朝前方揮手。
"我......歇會兒......"
沒有人回頭。
不是冷漠,而是每個人都清楚,停下就是死。
老婦人望著遠去的背影,顫抖著從懷裡摸出個布包。
裡麵包著半塊硬如石頭的饃,是她留給孫子的口糧。
"吃吧......"
她對著空氣喃喃,仿佛孫子還在身邊。
"吃飽了......才有力氣走到龍尾關......"
黑霧漫過她的腳踝,老婦人卻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她最後看了一眼南方,那裡有她血脈延續的希望,然後閉上了眼睛。
布包裡的饃化作了黑灰,被風吹散。
幽泉繼續推進。
吞沒了邊境的烽燧,石砌的墩台像糖塊般融化。
淹沒了廢棄的鐵礦,井架扭曲倒塌,礦洞中傳出空洞的回響,像是大地在呻吟。
東遠州的河流開始變黑,魚群翻著肚皮浮上水麵。
鱗片迅速脫落,血肉消融,最後連骨頭都不剩。
一隻站在冰麵上的雪狐,還沒來得及逃跑,就凝固成了黑色的雕像,隨後碎成一地渣滓。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幽泉。
不像洪水那樣咆哮,不像烈火那樣肆虐,隻是沉默地、不可逆轉地吞噬一切。
所過之處,連風都靜止了,仿佛連空氣都被吃掉。
荒原深處,有個小小的身影在奔跑。
那是個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灰色的僧袍被荊棘刮得破爛。
懷裡緊緊抱著個包袱,裡麵是一尊木雕的小佛像,這是他從已經湮滅的寒山寺裡搶出的唯一物件。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他不斷重複著,赤腳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帶血的腳印。
身後的黑霧越來越近,小沙彌突然被樹根絆倒,包袱摔出老遠,木佛滾落在雪地裡。
掙紮著爬過去,將佛像摟在胸前。
黑霧已經觸及他的腳掌,劇烈的疼痛讓他慘叫出聲。
"我不怕......"
小沙彌突然咬牙,用儘最後力氣將木佛高高舉起。
"眾生度儘......方證菩提......"
這是他聽師父念過的經文,雖然不懂什麼意思,但總覺得是極莊嚴的話。
黑霧吞沒他的瞬間,那尊木佛突然綻放出一點金光,雖然微弱如螢火,卻真實存在了一刹那。
下一刻,荒原重歸黑暗。
幽泉繼續向南,朝著東遠州腹地進發,那裡有更多尚未撤離的村莊,有龍尾關外擁擠的難民。
有......
它不在乎吞噬什麼,隻是貪婪地前進著,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拖入永恒的虛無。
龍尾關的城牆上,衛傑扶著垛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連日的操勞讓這位邊關總兵的眼窩深陷,顴骨凸出,原本剛毅的麵容此刻像是被刀削過一般,棱角愈發鋒利。
身上的鐵甲已經三天沒卸,肩甲邊緣磨破了裡衣,在皮肉上留下一道血痕,但他渾然不覺。
關城下,密密麻麻的難民如同遷徙的蟻群,在雪地上踩出縱橫交錯的泥濘小路。
臨時搭建的草棚從城牆根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鬆林,炊煙在暮色中扭曲升騰。
混著哭喊聲、咳嗽聲、嬰兒的啼哭聲,將整個龍尾關裹成一口沸騰的大鍋。
"大人,南門糧車又被人圍了!"
一個滿臉煙灰的小校踉蹌著衝上城樓,凍裂的嘴唇滲著血絲。
衛傑頭也不回地擺手:"讓三營的人去維持秩序,按戶牌發糧,敢搶的直接捆了丟雪地裡醒醒腦子…"
小校剛要應聲,關城內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幾個半大孩子從人群中鑽出,瘋跑著大喊:
"黑霧來了!天邊有黑霧!"
衛傑的瞳孔驟然收縮。
"總兵大人——!"
淒厲的喊聲從馬道傳來。
一個渾身是血的斥候幾乎是滾上城樓,鐵甲上結著冰碴,右臂不自然地扭曲著,顯然是從狂奔的馬上摔下來的。
"晉陽......晉陽沒了!"
斥候跪在地上,喉嚨裡泛著血腥氣。
"幽泉破了城,晉陽淪陷了!東遠州......東遠州完了!"
衛傑的拳頭狠狠砸在牆磚上,指關節頓時皮開肉綻。
但他感覺不到疼,耳邊嗡嗡作響,隻有斥候那句"東遠州完了"在不斷回蕩。
"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通江縣丞劉品之不知何時已站在台階上。
這個平日裡總是一絲不苟的文官,此刻官袍下擺沾滿泥漿。
發髻散了一半,手裡還攥著本翻爛的戶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