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踏實歸踏實,躺在床上卻絲毫沒有睡意。
起身出門,正瞧見莫道晚也走了出來。
"喝點兒?"
"好…"
自然不會是酒,而是茶。
月光從中廳中漏進來,在地麵上鋪開一片片銀白的霜。
火盆裡的炭火偶爾劈啪作響,迸出幾點火星,在黑暗中劃出轉瞬即逝的弧線。
易年望著那些火星,恍惚間像是看見了之前上京城的煙花。
莫道晚躺在旁邊的椅子上,身上蓋著條灰褐色的毛毯。
毯子已經很舊了,邊角處磨出了細密的毛邊,在月光下泛著絨絨的光。
"看什麼呢?"
莫道晚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
易年收回目光,"想起聖山的時候了…"
莫道晚笑了笑,開口道:
"我也有些想了…"
"嗯?"
易年有些驚訝。
"那時宋師兄總去後山煩你,你倒也真能忍的住…"
易年聽著,嘴角起了一絲笑意。
望著火盆,緩緩道:
"宋師兄總說他的酒都是好酒,不醉人的…"
莫道晚輕笑一聲,毯子下的肩膀微微聳動。
"最後哪次不是都喝的東倒西歪…"
頓了頓,"害得我不得不熬醒酒湯…"
火盆裡的炭塊塌下去一塊,騰起一小簇火星。
易年盯著那點光亮,眼前浮現出南劍峰峰主那張慈祥的臉。
"他去年冬天走的…"
莫道晚突然說,"在樂陽城,手裡還攥著半壺酒…"
一陣穿堂風掠過,火盆裡的火焰猛地矮下去,屋裡頓時暗了幾分。
易年看見莫道晚的臉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顯得格外蒼白,眼窩處的陰影深得像是用墨描過。
"知道…"
易年回著,卻不知如何繼續下去。
火盆裡的炭又塌了一塊。
易年伸手去撥,指尖碰到滾燙的銅盆邊緣,卻感覺不到疼。
突然意識到,自己離開聖山不過三年,那些熟悉的麵孔竟已所剩無幾。
當年在青山行醫時,總覺得死亡是件遙遠的事,哪怕日日與病患打交道,哪怕親手送走過不少老人。
可現在,它就像這冬夜裡的寒氣,無聲無息地滲進骨髓。
很多東西,是留不住的。
"這天兒真冷…"易年喃喃道。
白霧從唇邊溢出,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銅壺裡的水咕嘟作響,壺嘴噴出的白汽在火光中扭曲變形。
易年給自己倒了杯茶,滾燙的杯壁將熱度傳遞到掌心,卻驅不散心頭那股寒意。
莫道晚也伸手去拿茶杯。
他的動作很慢,像是每個關節都在承受某種無形的阻力。
茶杯舉到唇邊時,突然咳了兩聲。
易年餘光瞥見一點猩紅落入茶湯。
下一刻,他的手指僵住了。
月光恰好移到了莫道晚臉上。
那張總是帶著慵懶笑意的麵孔此刻白得近乎透明,唇角還沾著一點未擦淨的血跡。
更讓易年心驚的是他的眼睛,這一刻,那裡麵有種他太過熟悉的神采。
金翅大鵬鳥臨死前是這樣的眼神,鬼王在消散前也是這樣的眼神。
難道…
易年猛地抓住莫道晚的手腕。
觸手的皮膚冰涼得不似活人,腕骨凸出得像是要刺破那層蒼白的皮肉。
毫不猶豫的運起青光,順著經脈探入的瞬間,整個人如墜冰窟。
經脈寸斷。
不是受損,不是淤堵,而是真真正正的寸寸斷裂。
就像一座被炸毀的橋,隻剩下零星的殘樁突兀地支棱著。
更可怕的是五臟六腑的傷勢,心臟被某種銳物貫穿,肺部布滿蛛網般的裂痕,肝臟萎縮得隻剩原來的一半大小…
這根本不是活人該有的身體。
易年的手開始發抖。
他行醫多年,見過無數重傷垂危的病患,包括當年師父的傷勢。
但那些傷與眼前相比,簡直像是孩童的擦傷。
最不可思議的是,莫道晚此刻竟然還能說話,還能笑,甚至還能在灶房做出那樣一桌飯菜。
他到底,是怎麼承受如此之重的傷勢的?
青光繼續深入探查,易年忽然在對方丹田處發現一團凝而不散的金光。
那可能正是莫道的總是不停破境跌境的原因,也是他一步一境的原因。
可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化作絲絲縷縷的金線,勉強維係著這具殘破軀殼的最後生機。
"原來如此…"
易年在心中喃喃。
莫道晚,正在用畢生修為吊著最後一口氣。
火盆裡的炭火又暗了幾分。
月光不知何時被雲層遮住,屋裡隻剩下那一小團橙紅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