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夏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似乎有些無措。
低頭看著酒壇,又抬頭看向易年,眼中浮現一絲困惑。
易年看著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師父說過:
“去吧,總要經曆些事情,老了才有的回憶…”
那時不懂,現在懂了。
後來他娶了妻,有了家,卻始終未曾真正帶七夏見過師父。
竹園裡的匆匆一瞥不算。
後山的短暫分離也不算。
這算遺憾嗎?
易年不知道。
但那又怎麼樣呢?
笑了笑,對七夏道:
“你先休息…”
七夏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點了點頭,抱著酒壇轉身離去。
易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然後獨自上山,來到晉天星身旁。
晉天星負手而立,仰望著夜空,臉上沒有悲傷,隻有平靜。
易年知道,陸方既然來了,那師兄必然也收到了師父的信。
至於信上寫了什麼。
他不問,也不想知道。
師兄弟二人並肩而立,誰都沒有開口。
風雪漸歇,星光灑落,整座山仿佛被鍍上一層銀輝。
忽然,二人同時開口——
“瀟灑。”
異口同聲。
然後,相視一笑。
他們說的,自然是鐘萬爻。
鐘萬爻,這個名字在修行界曾如雷貫耳。
年少成名,十六歲便已是聖山天驕,二十歲孤身入魔淵,斬敵首而歸。
三十歲時,天下已無人能接他三劍。
他活得肆意,活得痛快。
他曾醉臥山巔,笑罵天下英雄皆是庸才。
也曾獨行萬裡,隻為看一眼傳說中的滄海日出。
他行事不拘一格,快意恩仇,恩者必償,仇者必報。
他曾因一飯之恩,護佑一個村莊百年平安。
也曾因一句辱罵,追殺仇家三千裡,直到對方家主親自磕頭賠罪。
他從不被世俗規矩束縛,想戰便戰,想走便走。
有人罵他狂妄,他大笑回應:
“天地之大,我自逍遙,何須旁人指手畫腳?”
有人敬他如神明,他卻擺擺手:
“彆拜我,我懶得保佑你。”
他這一生,從未低頭,從未妥協,從未因任何人、任何事改變自己的道。
而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依舊瀟灑如初。
當天下大劫降臨,蒼生危難之際,他本可以置身事外。
以他的修為,哪怕天塌地陷,他也能安然無恙。
可他偏偏站了出來。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悲壯告彆,他隻是提劍一笑。
這天下,總得有人去扛。
然後,踏入竹園,一去不回。
這樣的人,何其瀟灑?
易年和晉天星依舊站在山巔,望著滿天繁星。
他們沒有哭。
不是不悲傷,而是他們早已學會了師父的灑脫。
真正的離彆,不需要眼淚。
鐘萬爻一生最厭惡的,便是悲悲戚戚的哀悼。
所以,他們隻是站著,靜靜地站著。
像師父曾經那樣,抬頭看天,低頭飲酒,笑罵人間。
易年把懷中的酒壇打開,仰頭灌了一口,辛辣入喉,燒得胸口發燙。
晉天星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酒量還是這麼差…”
易年咧嘴一笑:
“自然是趕不上師兄的…”
晉天星笑了笑,沒接話。
夜風拂過,帶著雪後的清冷。
許久,晉天星忽然開口:
“師父走之前,有沒有留什麼話?”
易年搖頭:
“沒有。”
晉天星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挺好。”
是啊,挺好。
師父這一生,來去如風,何須交代?
瀟灑而來,瀟灑而去,足矣。
易年抬頭,望向星空最亮的那一顆,忽然笑了。
“師父,敬你。”
舉起酒壇,仰頭飲儘。
晉天星看了他一眼,終於也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敬師父。”
師兄弟二人,就這樣站在山巔,無聲地送彆那個最瀟灑的人。
不哭,不悲,不訴離殤。
隻因他們,早已學會了師父的活法。
人生在世,當如鐘萬爻,瀟灑走一回。
……
山巔的風漸漸平息,雪後的夜空格外清澈,星光如碎銀般灑落,映照著師兄弟二人的側臉。
易年可能是累了,坐在一塊覆雪的青石上,手肘抵著膝蓋,掌心托著一壺酒,酒液在寒夜裡蒸騰出淡淡的白霧。
望著山下,離江兩岸,密密麻麻的難民像遷徙的蟻群,在冰麵上緩慢移動。
天諭殿的弟子們穿梭其間,靈火懸浮如螢,施粥的、療傷的、維持秩序的,忙而不亂。
晉天星盤坐在星盤前,指尖輕輕撥動懸浮的星辰虛影,星光流轉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
良久,易年開口,聲音低沉:
“師兄,你怎麼看?”
晉天星沒有立刻回答,目光依舊停留在星盤上。
南嶼的星位紊亂不堪,原本應該璀璨的帝星,此刻黯淡無光,甚至隱隱有崩裂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