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那種沉浸於書海的平和會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專注而沉穩的神采。
起身的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
不需要多問,目光掃過傷者的臉色、傷口、氣息,心中便已了然。
手指會搭上傷者的腕脈,一絲絲極其細微卻精純無比的生命元氣會悄然渡入,護住傷者心脈。
然後,清洗傷口,縫合,正骨,敷藥…
動作依舊如從前那般行雲流水。
那些在外人看來足以致命的傷勢,在易年手下往往能奇跡般地穩定下來。
許多被軍醫判了“死刑”的重傷員,不少也能從鬼門關硬生生拉了回來。
治病救人,成了易年在這艘孤舟上除了看書喝茶之外的第三件事。
周晚每次送來傷員時,臉上都帶著焦灼和期盼。
雖說生命不分貴賤,但能讓周小爺親自送來的,必定關係匪淺。
每一次救完人,易年都會默默淨手,然後重新坐回那張躺椅。
拿起之前未看完的書,目光再次變得平和而專注,仿佛剛才那個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醫隻是幻影。
爐火上的茶水依舊溫熱,窗外的世界依舊在加速運轉。
離江的冰層之下,流水聲似乎又響亮了一些。
而易年依舊看著他的書,守著他的船,偶爾,也救著人。
在這片越來越喧鬨的天地之間,保持著一種令人費解的沉默與平靜。
周小爺又一次送人來,易年又一次放下了書。
忙碌過後,周晚的額角還帶著未乾的汗跡。
甲胄上沾著零星血點,方才抬人時用力而繃緊的肌肉緩緩鬆弛下來。
沒有像往常那般匆匆離去,而是反身幾步走到船舷邊背對著易年,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船舷護欄上。
鋼鐵的寒意透過輕甲滲入,但周晚似乎毫無所覺。
江風帶著濕冷的寒意吹拂過略顯淩亂的發梢,也稍稍驅散了艙內濃鬱的草藥味。
望著北方,那是晉陽城的方向。
目光仿佛穿透了鉛灰色的雲層和遙遠的地平線,落在了記憶中的某個烽火連天之處。
沉默了片刻,周晚忽然開口,聲音不像平日那般清亮跳脫,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
“易年…”
喚道,依舊望著北方。
“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和龍桃在晉陽救人的時候?”
艙內,易年正拿起方才緊急施救時合攏放在一旁的書卷。
被周晚一問,翻動書頁的手指微微一頓。
那隻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凝滯,若非全神貫注幾乎無法察覺。
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靜的陰影,目光落在泛黃的書頁上,卻似乎沒有聚焦。
隨後,輕輕地點了點頭,幅度小得幾乎隻是下頜一個微不可察的收斂。
“嗯…”
一聲極輕的回應,如同歎息般融入了空氣。
得到了回應,周晚仿佛打開了話匣子。
又或許,他隻是需要說點什麼,來排遣胸口那股越積越沉的滯悶。
望著北方,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隻勾勒出一個近乎苦澀的弧度。
“那時候…可真他娘的慘啊…滿城都是火光,到處都是死人,傷兵營裡堆得都沒處下腳…我和徐叔帶著人拚死守城,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
說著,聲音低沉了下去,帶著回憶特有的模糊質感。
“那時候看你和龍桃,還有那些大夫,在那種地方…一個個地救人…覺得你們真厲害,也真…不容易…”
頓了頓,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胸膛微微起伏。
“本來以為…”
聲音裡帶上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悵惘和沉重,“本來以為晉陽那一仗屍山血海的,已經夠夠的了,會是小爺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慘的一仗了。”
“沒想到…”
話語在這裡突兀地斷掉了。
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後麵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晉陽會有第二次?
沒想到南昭的戰事會比晉陽攻防慘烈十倍?
沒想到妖族的凶殘遠超想象?
還是沒想到如今湧來的難民潮和傷兵數量,讓當年覺得已是人間地獄的晉陽都顯得…
幾乎可以稱之為“局部”?
那種規模的慘劇,如今竟仿佛成了某種可以衡量的“單位”。
這種認知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周晚最終隻是搖了搖頭,將所有未儘的言語化作一聲極重極沉的歎息。
那歎息裡裹挾著無力悲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深憂慮。
依舊靠著船舷,望著北方,背影在陰沉的天光下,顯得有幾分罕見的寥落和沉重。
易年安靜地聽著。
沒有看向周晚,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但久久沒有翻動一頁。
艙內隻剩下爐火上茶壺輕微的嘶鳴,以及天中渡隱約傳來的喧囂。
那喧囂聲似乎比以往更加沉悶,更加壓得人喘不過氣。
……
喜歡歸處有青山請大家收藏:()歸處有青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