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若愚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幕之中,雲舟上又隻剩下易年一人。
那份由兄弟陪伴帶來的短暫喧囂與溫暖也隨之迅速褪去,船艙內重歸深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
易年手中依舊拿著那本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方才章若愚指出的那個無意識的小習慣,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心頭,讓他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全身心地沉浸其中。
有些煩躁地將書往旁邊一放,動作間,目光再次瞥見了書頁上那處被自己拇指無意間卷出的細微痕跡。
愣了一下,伸手指尖下意識地想要去將其撫平,但最終隻是輕輕搖了搖頭,放棄了。
將那本書單獨拿起,放在了旁邊一個空著的位置上,仿佛要將其與其它書冊區分開來。
習慣這種東西是在不知不覺中養成的,又豈是一時半會兒能輕易改掉的?
抬眼,望向了外麵煙雨朦朧的離江對岸。
江風裹挾著冰涼的雨絲吹拂進來,帶來一股寒意。
易年下意識地將手縮進了寬大的袖袍之中,汲取著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這樣靜靜地望著。
望著那片被雨水籠罩看不清細節的江南土地,眼神空茫,思緒不知飄向了何方。
看著看著,易年忽然怔住了。
低頭看了看自己此刻的姿勢,靜靜坐著,雙手縮在袖中,遠眺沉思…
這個姿態,這種感覺…
竟如此熟悉。
像極了當年在青山鎮時,師父鐘萬爻常常坐在竹園小院裡,亦是這般將手縮在袖子裡,望著那片生機勃勃卻又暗藏玄機的竹園時的樣子。
唯一的不同,或許就是自己比師父當年要年輕許多。
若要說還有何不同,那便是師父當年眺望的是關乎天下氣運的竹園。
而自己此刻眺望的,是浩瀚離江對岸被妖族占據的整個南昭。
然而,從某種更深層次的意義上來說,這兩者又是一樣的。
竹園中封印著可能引起天下混亂的元氏一族,而江南則盤踞著意圖傾覆人族的妖族大軍。
這一刻,易年仿佛穿越了時空,真切地觸碰到了師父當年站在小院門口時的心境。
那是一種看似平靜淡然之下隱藏著的對天下大勢的深沉憂慮,是一種默默將巨大責任扛於肩上的孤獨與堅守。
或許,這也是傳承的一種形式。
並非一定是功法的傳授、秘術的繼承,更是一種精神與責任的潛移默化。
孩童總會不自覺模仿大人的言行舉止,徒弟也總會越來越像師父。
不僅是本事,連那份守護的心境與姿態,都會在歲月流轉中悄然重合。
易年輕輕歎了口氣,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
就在易年困守雲舟體悟著師父當年心境的同時,整個北祁乃至天下的局勢的確如章若愚之前所感受到的那樣,正在時間的推移下,朝著相對穩定的方向發展。
北祁朝廷在周晚等人的竭力維持下,高效運轉。
南昭難民與軍隊的遷徙安置工作已近尾聲,大部分人在東遠州初步紮下了根。
雖然條件艱苦,但總算有了落腳之地,開始了重建家園的漫長過程。
而那些原本從東遠州逃難至中州等地的百姓,在官府的勸說和安排下,也大多暫時息了返回故土的念頭。
官府的理由很充分,東遠州情況未明,仍需觀察,貿然回歸恐生變故。
而更深層的原因,百姓們自己也心知肚明且心懷恐懼。
東遠州那片土地,近年來實在經曆了太多的災難。
妖族入侵、相柳現世造成無邊殺孽、幽泉爆發吞噬生機…
哪一樁不是滅頂之災?
誰也不知道那片土地是否還被什麼不祥的力量所籠罩,是否還會有新的災禍降臨。
相比於返回那令人不安的故土,暫時留在相對安穩的中州,似乎是更明智的選擇。
從槐江州方向,通過特殊渠道傳來了兩次來自黑夜的消息。
強大的黑龍依舊儘職儘責地巡弋在太初古境周邊,有效地壓製著從中逃逸的妖獸,確保西北後方的相對安寧。
消息很簡單,隻有“一切安好”四個字,但這四個字對於北祁而言,卻重逾千斤。
連續充沛的降雨徹底滋潤了乾渴的土地,春耕進行得十分順利。
北祁七州,從南到北,田野裡都是一片繁忙而充滿希望的景象。
隻要秋季能有一個好收成,民心便能得到極大的安撫,帝國的根基也將更加穩固。
天虞山脈以西的西荒大地,在經曆了漫長的混亂與割據後,隨著“神明”倉嘉的降世與花想容獲得荒火傳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統一。
一個強大而統一的西荒帝國似乎已然雛形初現,重現上古時代的榮光或許隻是時間問題。
然而,西荒同樣麵臨著自己的心腹大患。
黃泉漠上那口深不見底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