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停歇的跡象。
離江的水麵被雨點敲打出無數細密的漣漪,蕩漾開來,吞沒了舊木船投下的模糊倒影。
燭火在江風中頑強地跳躍著,將那圈小小的野花和石盼安詳的睡顏映照得忽明忽暗。
“公子說…”
石羽的目光依舊沒有焦點,落在漆黑江麵的某處。
“南方現在已經被妖族占領了,特彆是正南城…”
她頓了頓,語氣裡聽不出太多對故土淪陷的悲憤,反而是一種更深的無處寄托的茫然。
“我的家…也沒了…”
這句話很輕,卻帶著千斤重量。
家,對於一個漂泊太久失去太多的人來說,早已不是一個具體的地理位置,而是所有溫暖記憶的集合體。
而那個集合體,早已在多年前就支離破碎了。
石羽又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歎息聲混在雨聲裡幾乎微不可聞。
“其實即使在,也沒人了…”
抬眼,思緒似乎飄回了更久遠的尚且存有一絲微光的過去。
“盼兒她從小就很喜歡水…”
說起這個,語調裡難得地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柔和,“村子旁邊隻有一條很小的小溪,她能在溪邊玩上一整天,看小魚,撿石子兒……她總說,聽說離江很大很大,一眼望不到邊,真想有一天能親眼看看。”
說著,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眼前在夜色中奔流不息的離江。
“但這個距離對普通人來說太遠了,要走很久很久的路,要花很多很多的錢,我以前托人給她捎信的時候,在信裡和她說過…等姐姐攢夠了錢就贖身出去,然後帶她來離江,看看真正的大江是什麼樣子…”
聲音戛然而止,後麵的話被更深的沉默取代。
承諾猶在耳邊,許下承諾的人和她要帶去看江的人,卻都已麵目全非。
一個曆經磨難,魂魄幾度飄零,最終依靠神木龍血重塑肉身。
另一個,如今隻能靜靜地躺在這條她向往已久的大江之上。
“可現在…”
石羽的聲音輕得像一聲耳語,充滿了無儘的諷刺與悲涼。
“她就在離江上…卻看不見了。”
這輕輕的一句,道儘了人世間的無常與殘酷。
黑夜的心隨著石羽的話語一次次被攥緊。
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側臉,那上麵沒有任何表情,卻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心痛。
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石羽的敘述並沒有停止,她仿佛要將積壓在心底的所有汙穢與罪孽,都在這個雨夜對著這個沉默的傾聽者徹底傾倒出來。
“後來我被薑家徹底控製,煉成了傀儡…”
語氣重新變得麻木,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而盼兒的屍身也被他們煉成了屍鬼…”
說著,石羽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冷笑,“很可笑是不是?我們姐妹以那種方式‘重逢’了。”
其實描述得並不詳細,沒有血腥的場景,沒有具體的數字,但那種輕描淡寫中透出的沉重卻更加令人窒息。
她是在坦誠自己雙手沾滿的鮮血,是在撕開自己身上最醜陋的傷疤。
黑夜靜靜地聽著,臉上起了一絲變化。
但那變化並非是針對石羽所說的“屠戮無辜”而產生的厭惡或批判。
眉頭緊緊蹙起,深邃的眼眸中翻湧起的是一股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的怨恨與暴戾!
那怨恨的對象,清晰無比——是薑家!
是那些將石羽姐妹迫害至此,將她們變成殺戮工具的罪魁禍首!
他恨不能立刻將那些家夥碎屍萬段,為石羽所承受的一切痛苦複仇。
至於石羽手上沾染的血腥?
在他看來,她隻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可悲受害者。
他心中隻有滔天的怒火,是對施加傷害者的怒火,而非對承受傷害者的絲毫指責。
石羽之所以說得如此詳細,如此不留餘地地剖析自己的“不堪”與“罪孽”,或許連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原因。
也許,這是她在向過去做一個徹底的告彆,將這些沉重的包袱卸在這離江邊上,隨水流去。
也許,她是想給眼前這個默默守護她的男子一個“交代”,讓他看清真實的自己。
一個並非純潔無瑕,而是有著汙穢過往和血腥雙手的女子,讓他……
知難而退?
或者,僅僅是出於一種莫名的信任,不想對他有任何隱瞞,想讓他看到完整真實又破碎的自己。
這其中,纏繞著一種連他們二人都無法清晰界定更不敢去觸碰的朦朧情愫。
就像兩顆在寒冷夜空中偶然靠近的星星,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引力與微光,卻都固守在自己的軌道上。
害怕靠得太近會引來毀滅,又害怕離得太遠會永遠失去這唯一的溫暖。
黑夜的跟隨與守護,笨拙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