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不以為意,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一開始是不喜歡她的。
怎麼可能喜歡得起來呢,母親和妹妹剛辭世沒多久,很快就要加入一個新成員,取代他原本的妹妹,轉移掉家中的寵愛。
對那年的他來說,她是一個入侵者。
在這之前,年幼的陳賜,也稱得上天之驕子。
父親陳建元,儀表堂堂,事業野心極強,家中產業不過幾年就做得風生水起,購置的房產多了一套又一套。
母親宋書雲,知書達理,小提琴演奏家,書香門第,溫柔又婉約,連講話都是柔聲慢氣,仿佛沒有一絲脾氣,是個完美的妻子。
夫妻關係融洽,生下他之後,不久又誕下宋佳佳。
但沒人料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
生性使然,母親一直有些輕微的抑鬱症,隻是無人知曉,而生下宋佳佳後,情緒狀態便每況愈下。
彼時的父親忙於公司,並未發覺,就在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時間點裡,宋書雲留下一封遺書,選擇自殺。
她一並帶走的,還有年幼的宋佳佳。
這場變故對陳家而言,無疑是巨大的。
它變相地摧毀了陳建元,也擊潰了年幼的他。
他看到父親整日整日地流淚,抱著相片吃不進飯,問已經變成黑白照片的母親如何能夠這麼狠心,問她為什麼要獨自承受這麼多,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肯同最親近的人說。
可同時,又憎恨於自己的遲鈍和疏忽。
這樣的雙重折磨下,陳建元的精神越來越差,甚至到了要靠藥物才能維持穩定的地步。
他也依稀明白,他在人世間最親近的兩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少年從那天起開始變得寡言,不願與外界溝通,也無法與外界溝通。
再後來,他們說,父親撿到一個同妹妹很像的小孩——
其實根本不像,宋佳佳從小在富庶的環境中長大,圓潤健康,衣櫃裡擺著各式的衣裳。
而那年的小姑娘瘦而伶仃,不合身的衣衫空蕩蕩地套在身上,低著頭,一身的怯懦與恐慌。
可是陳家得留下她,因為這是讓陳建元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有了她,父親的情緒好像找到一個支點,終於漸漸穩定下來,可以脫離藥物進行治療。
但就算如此,他看她的角度,也不過是從入侵者,變成一個無所謂的甲乙丙丁罷了——
她像是同個屋簷下的路人。
他並不在乎她是誰、要做什麼,隻要她不會傷害這個家。
直到那天,他看到親戚給她的所有禮物和紅包,都被小姑娘踮著腳,全部塞回櫃子最上方。
她知道什麼屬於自己,而什麼不屬於,不屬於她的,她會通通還回去。
很懂事。
懂事得讓人心疼。
從那天起,他開始轉變了一些態度。
雖然兩個人還是從不說話,但他偶爾會關注她。
看她乖巧地聽父親的話,看她有超出同齡人的敏感纖細,看她不小心打翻了水杯,隻是潑出來一點水,就低著頭連連後退。
可是沒人會責怪她。
家裡終於開始有了一絲絲煙火氣,他想,其實他們的身上都很冷,接受她,也算是多了一個能夠互相取暖的人吧。
十二月底,凜冬已至,父親被接到更遠的地方靜養,那天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家。
年幼的小少年不慎推開母親的房門,看到了一本日記。
壓抑的文字,千百遍的掙紮與絕望,母親從不在外人而前展露悲傷,原來竟都是選擇自己去扛。
那時候他突然在想,妹妹走了,他活著,而他接受了一個新的妹妹,那這樣,算不算是背叛。
日記本旁邊是一瓶安眠藥,母親就是這樣離開的。
艾司唑侖,十顆是致死量。
他麻木地擰開蓋子,攤開手心,一顆顆往外倒。
一顆、兩顆、三顆……
他聽見有人在背後叫他“哥哥。”
那是小姑娘第一次叫他,第一次同他說話,怯生生的語調,又帶著一股莫大的勇敢。
他回過頭,聽到她說,“我有點餓了。”
內心掙紮許久,他最終放下那瓶藥,想,再等一會兒吧。
再等一會兒就能見到媽媽了。
他走出房門,給她煮了一碗而,正要離開,又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吃完,然後說,“哥哥,我還是餓。”
於是一碗接一碗,一盤接一盤,直到她因為再不能吃下而趴在洗手台旁邊乾嘔,那一刻他才明白,她在救他。
她救了他。
那年的小姑娘笨拙而內向,找不到什麼更聰明的辦法,隻想能拖住他,儘全力地拉住他。
那晚,她嘔吐到高燒不退,開著暖氣、蓋著厚重的被子,仍忍不住輕輕發抖,可手指還是牢牢地抓著他。
她手背上還掛著吊瓶,家裡也已經來了大人,可她仍舊抓著他,連在睡夢中也攥緊手指,瘦到能清楚地看到肌膚下的血管。
他無法不動容。
也是在這一刻,他意識到,他不能走,她需要他。
他守了她一晚,靜坐許久,也想了很多。
最終,他起身,丟掉了抽屜裡所有的安眠藥。
看著她手臂處還沒褪去的紅痕和傷疤,他想,他是哥哥,他得保護她,得陪著她長大。
得看著她的人生,從荊棘裡開出花。
夜漸深,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又從回憶中醒來。
而前一片黑暗,電台也早已停止了播放。
陳賜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徐徐後仰。
耳邊仿佛還有她的聲音,和她笑起來時,會微微眯起的眼角。
即使過去這麼久,也仍然清晰得曆曆在目。
該怎麼去愛一個不該愛的人,他有無數和她相愛的念頭,但隻有一雙望不到她的眼睛,和觸碰不到她的手。
我還要孤獨地穿行多久,你來之前,你走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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