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藻聞後即刻變臉,一臉凶樣,不耐煩地道“不知道,你問他。”
安蓂玖見他果然生氣了,便笑著又說道“但我知道,準備起來不易,做起來更不易,若非等煙閣塵小公子你,恐怕彆人也做不來。”
塵藻果然又換了一張一臉得意的表情,但語氣沒有半分軟下“說完了嗎?”他抬手舀了一滿勺的粥遞給安蓂玖。
安蓂玖喝了一口蛤蜊蚌肉八寶粥,還沒咽下去就瞪大眼睛直點頭,他隻見這菜色可口,竟沒想到真的非常好吃。他嘴裡還不清不楚地說著“真好吃,真好吃。”沒過一會兒,他就將晚膳一掃而光,接下來便坐到屋頂與塵藻一起飲酒。
紫蘇梨花白是萬裡堂準備的藥酒,但是釀的十分醇香清甜,不易醉人。學生可以自行去打來喝。
安蓂玖將腿一隻腿支著,另一隻腿掛在瓦當上甩著。酒過三巡後,他注意到塵藻三番四次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便問道“怎麼了?”
塵藻皺著眉思忖一番,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今日你為何不避開雷電叉?”
安蓂玖其實料到他要問什麼,但他聽到後還是頓了頓,將方才那隻放肆的腿乖乖收回來,被雙手環抱住,才開口回道“我覺得他不會殺我。”一陣沉默,末了,他又說“他下手毒辣,殘忍至極,可他並非毫無人性。”
“你怎知他說的是實話,若所有這一切都是他杜撰的呢?”塵藻問得急切,但卻並不像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急迫的需要安蓂玖說服他。
安蓂玖見他情緒稍微有些激動,便按住他的手腕說“可是硯台糕,你知道的,他沒有說謊。”
塵藻悶了一口酒,垂著頭,額前幾縷發須將他的側臉擋住,但他的表情卻被安蓂玖儘收眼底。塵藻輕聲問“你為何可以相信彆人?你是什麼目的?為什麼我做不到?為什麼你輕易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卻做不到?”
安蓂玖沒有答,但是反問道“硯台糕,你來萬裡堂的目的是什麼,你相信什麼?”
塵藻七歲時第一次與兄長塵墨一同執行任務,如今過了這麼多年,日月如梭,他接下過數不清的任務,殺過數不清的人與妖,早已忘了任務的具體內容,也不記得被殺之人的門派名字,但他確很清楚地記得那人死前的最後一幕。
那日夜黑風高,水霧時濃時淡,將本就所剩無幾的月光擋得更少,但是卻在他意料之中。此時他尚未分辨是非善惡,隻知道這是他不容反抗的任務,是等煙閣世代相傳的工作,是他為了留在等煙閣中必須要做的。
微光中,隻見那人年過半百,風霜在他臉上和頭發上都分彆留下了不一樣的痕跡。像是一把被人胡亂使用的菜刀,刀鋒烈烈卻有洗不去的汙垢和抹不平的坑窪。他半跪著,眼中噙著淚,含住了他半生風華與苦難,遲遲不肯落下。他與塵墨對峙半晌,開口問道“塵墨,可是懷明門派你們來殺我全家?”
塵墨身形筆挺,睥睨著他,眼中儘是不屑,拿著劍的手甚至都沒有抬起來,眼前之人的命取與不取都隻在他一念之間。
“你與你家夫人貪汙受賄,將賑災的撥款中飽私囊,放著百姓餓死病死餓殍遍野。你女兒橫行霸道,將來乞食之人折磨致死。是何人指派,又有何重要?”
那人抱著手中妻子的屍體,含淚跪爬至女兒已經涼透的身體邊,深情吻著妻子的額頭,仰天長嘯道“我爹娘收他養他視如己出,他卻派人辱我妻女殺我全家。這算什麼,替天行道嗎?我作惡多端,罄竹難書卻待他親如手足。蒼天無眼,世上可有光明!”
那人話音未落,塵墨的身影便在黑夜中閃過,像是影子落入黑暗一般無從尋找。待到塵藻能看清時,那人的人頭早已被塵墨放入錦盒之中,他派人將錦盒送給懷明門的人,換來報酬。
“看到了嗎,你若是做不到我這麼快,便會被人殺死。”
塵藻這才發現,原來那人被塵墨取下人頭之前還曾做過反抗,他的屍身還緊握長劍準備與塵墨對抗。而那長劍正在塵藻喉前一寸不到之處。
塵墨轉身走後,塵藻坐落在地。他大口喘著氣,骨節被拳頭捏得發白,指甲嵌入掌心肉中已然感受不到疼痛。滿腦子隻回旋著那人的狂吼“世上可有光明!”
他知道了,這世上的怨從來都起得無始無終。
待他回到等煙閣後,在塵墨修行的無月林中問過他“兄長,這世間可有光明?”
塵墨沒有對上他的眼眉,兀自望著天。汨淵本就冤多怨多,迷霧環繞,終日看不清太陽也看不清月亮,連雪落下都是灰色的。
“光明嗎……汨淵一年到頭也不見光,果然……無月林中也看不到月亮啊……”
塵藻低頭沉思半晌,答道“我來找光。”
安蓂玖曾覺得與許多人深交就像是無備走迷宮,何處會迷路,何時走出頭,皆是未知;但塵藻不同,安蓂玖覺得與塵藻深交根本就是陷阱,掉下去要麼是死路要麼是他有備無患的食餐。
此時東卿山中皓月正落在石上偷閒,光被慵懶豐盛的林中草木擠得零零散散,卻又與花枝纏綿,藕斷絲連。不淩冽,不傲慢,正是旖旎風光。
安蓂玖將盛著梨花酒的翡翠杯對著月光照了照,待月光半明半暗地填滿整杯酒時,他又問“你相信這世上有嗎?”
塵藻緊盯著安蓂玖那隻被照的透亮的翡翠杯,突然覺得有些刺眼,便撇開目光答“我不知道。”
安蓂玖見塵藻的眼底一片塵埃籠罩,半分火燎都沒有,深吸了一口氣,對他說“我自幼家庭和睦,也未曾缺過什麼,無憂無慮,十分自在。小時候不懂為什麼有的人脾氣差,不好講話,難以溝通,明明想要一顆糖,卻偏偏說自己不喜歡。明明想要一個擁抱,卻又偏偏轉身離開。有什麼事情難道不是好好說話就能解決的嗎?但在陪伴安蓂璃長大的這幾年裡,我發現,不是誰都有這樣的底氣去表達自己想要的東西的。而究其根源,這樣的底氣來源於讓人可以無所顧忌的偏愛。”
“偏愛?”
“嗯,偏愛讓人有恃無恐,讓你知道,無論你做了什麼,做錯了什麼,永遠有人會站在那個不偏不倚,你甚至不需要回頭就能看見的身邊,對你說’不怕,我在’。這種偏愛會撼動你對人世的不安,會用溫柔包裹你的疼痛。而且這種偏愛並不局限於個彆天之驕子,而是每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都值得擁有這個世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我來萬裡堂,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告訴每一個像我妹妹一樣的人,讓他們知道,人間值得,人人值得。你看若是單單幾顆星星掛在天空上多無聊啊,我要群星一起閃耀,亮徹整片天空。”
安蓂玖說到最後突然站起來,塵藻看著他的眼中聚了光暗百態,正有萬顆繁星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落入他眸中。安蓂玖突然向遠方一笑,將杯子高高舉起,塵藻不明白,安蓂玖立刻將他拉起,道“大家都在等你呢,快來呀。”
塵藻迷迷糊糊地站起,手中的杯子落在被影子籠罩的青瓦上不知所蹤。他朝四周看去,隻見萬裡堂的每間住所的青瓦上都站著人,男修女修此時居然都在留觀這輪磅礴瓊月,還有不少人也正拿著杯子對安蓂玖舉起。安蓂玖見塵藻手中沒有杯子,便將他的手拿來,與自己共舉一隻翡翠杯,與眾人一齊朝月一邀。
此時月光堂堂正正的鋪滿在眾人衣上,塵藻有些晃神,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是這輪明月更刺眼,還是眾人被照的更光亮。安蓂玖飲下半杯酒,將另外半杯給他,塵藻拿著這半杯酒卻發現月光早已將酒杯填滿。他一飲而下,將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順便也將身邊之人細碎的、被山風揉亂的自語也聽得清清楚楚。
“你也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