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蓂玖低頭淺笑,想“是啊,魔不魔的又怎麼樣呢。神仙也未曾見得淨做好事。”
二人又走了幾日路過草鏽,安蓂玖見沫音這一路一直咬牙趕程,看起來不太舒服,但是一直也沒有任何抱怨,他覺得頗為不忍,便想先進城好好休息一天,反正熔泉離草鏽也近。
草鏽處幾地交彙處,城裡城外來往的商賈仙修眾多,門派繁雜,還有不少異邦人。在各種奇裝異服之中,安蓂玖和沫音倒像是最無奇的兩人。一路上安蓂玖都斂住氣息,他怕若是在此地遇到什麼挑釁的人,恐怕不妥。
草鏽最出名的就是兵器,街麵上走五步就有一家兵器鋪,家家戶戶都以鉛灰色作為裝修的主調。而且草鏽無花無草,沒有任何顏色生機,整個草鏽看起來十分冰冷嚴謹。安蓂玖想起自己的老朋友楊岩闌就是草鏽禁令堂的,可惜此番來應該也見不著了。
二人在街上四處晃了一會兒,沒見著塵藻蹤跡,幾日來也有些倦了,就準備找了一家人來人往較多的地方,準備先吃點東西,也比較好打探消息。他不敢找一些世家公子們常去的豪華大酒樓,隻選了一處不高雅而且吵鬨的酒肆。
安蓂玖一進酒肆,就聽人聲鼎沸的吵鬨不絕於耳,人多得生生把酒肆內的溫度都升高了一些。三個店小二跑堂躥尾地忙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手腳並用,就是沒人來引他們兩個入座,可能是看他們沒有兵器,又穿得不夠隆重囂張,所以沒有人招待。
安蓂玖無語地走到一張桌子前,拿出一錠銀子“哐”地敲在桌上,生怕沒人聽到,他再多一分力恐怕這桌子就不保了。他這一敲,倒是敲來了一位年紀不大的小二,點頭哈腰笑嘻嘻地舔著臉上來,他拿手上的白布快速將桌子一抹,將本就不太乾淨的桌子抹得還是乾淨不了多少。
他將白布利索地往肩上一搭,說道“不好意思啊二位客觀,本店生意實在太好,招待不周還請見諒。”他的眼睛如狼似虎般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錢,喉嚨上下滾動,眼睛被這錠大銀子映出了光,還真沒看出來有什麼“請見諒”的意思。
“招待不周還要見諒啊,你們這錢也太好賺了吧。”安蓂玖拿起銀子朝他頭頂一扔,他馬上東倒西歪練雜耍般地接住了。
他接了銀子笑得比方才還開心,兩排不黃不白的大牙瞬間暴露,“哎喲,您可彆挖苦我了,您們這些名門仙修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怎麼跟我們這些市儈小人一般見識呢。”他拿了銀子連忙賠笑臉。
安蓂玖倒是挺開心的,因為見錢眼開的人嘴也比較鬆,要知道什麼套什麼話最是方便。不過他還是鋪陳了一番“這一路從來沒有人當我們是仙修,你倒是挺機靈的。”
小二年紀不大,不過十五歲的樣子,但是在這酒肆摸爬滾打也許多年,也是熟門熟路了,知道這麼大一錠白白胖胖的銀子也不是這麼好拿的,便回道“真不是我說啊,您們二位和那些三教九流之輩一看就不一樣,雖然我看不見您的臉,但您這身姿,謔,氣度非凡,在草鏽這地走還敢不帶武器的,我想除了您沒彆人了;還有這姑娘,”小二眉飛色舞地手舞足蹈了起來,比那說書先生講得故事還動聽。他轉頭對著沫音攤著掌往另一隻手掌一拍,“您看看這臉蛋,要不是洛春僅十分啊,她就是第十一分。我可是沒見過這麼標致的……”
安蓂玖被他逗笑連連擺手,“行了行了,趕緊給我們上些飯菜吧,像是你們草鏽的特色什麼的都行。”
小二哈著腰連連道“好。”沒過一會兒就給他們上了一桌子連四個大漢都吃不完的好菜。他上完菜乖巧地杵在安蓂玖旁邊,也不管彆桌氣急敗壞地大喊要喝酒,隻管自己站在他身邊等候發落。
安蓂玖見這小二頗為機靈,知道這麼多錢要買的絕對不止這一頓飯,也不急著開口問話,隻對沫音夾菜柔聲道“連趕了幾日路累了吧,多吃點,一會兒還得趕路。待此事完了,我再帶你吃好吃的。”
沫音未曾有過這麼大魚大肉的時候,便隻顧著吃,塞了滿嘴的菜,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含含糊糊地笑道“好。”
小二見過江湖來往這麼多人,什麼沒見過,他方才奉承的那些話也不全假,畢竟來草鏽這等危險之地沒有武器傍身可是萬萬不可的,就算是路過也不可,連旁邊桌那些彪壯大漢都會帶著兩柄流星錘,這二人文質彬彬地竟然什麼都沒有。他眼珠子一轉,向安蓂玖倚了倚身,小聲說“公子,您二位莫不是去參加熔泉會晤的吧?”
安蓂玖小抿一口酒,想到這幾日從未有人提起過什麼熔泉會晤,若是說會晤那便是幾大仙門都要一同齊聚的,一路上也沒看到有什麼門派中的大波人馬往熔泉趕,便一手坦然夾菜,一手稍緊握拳,反問“你怎麼知道?”
小二自然是注意到瞥到了他那隻握拳的手,心裡還有些許小得意,以為自己猜中了,但立刻正聲道“我昨天給禁令堂送菜的時候聽去送信的苻山會仙修說的,這次熔泉會晤每家去的都是仙門中的頂尖高手。您彆看我這樣,我知道的可不少,隻是不同那些凡夫俗子說道而已。我看您與他人眾不同便兀自猜了猜。”說罷還嘿嘿了兩聲。
安蓂玖眼睛稍稍一斜,也不搭話,握緊了酒杯往口中一悶,演出了一副憂心惶惶的苦悶之感。果然那小二上鉤了,他說“公子無須苦悶,我聽說這次是十有八九拿準了要將那蛟淵魔主定罪,還竹染冤魂一個公道。”
沫音一邊啃著雞腿,一邊還往嘴裡夾菜,一邊還對小二翻著白眼“說得輕巧,他哪有那麼好對付。”
小二輕輕一拍手,拍出了一副“下麵有重點”的氣勢,他輕聲說“聽說此次楊門首會請來百家去熔泉會晤,就連先前從不參與的雲亭閣、禁令堂還有君瀾殿這些大仙門都會被邀請。那拿下蛟淵魔主可真是胸有成竹,勢如破竹。因為他們打定了主意,非逼那宵小將刺魂魔劍交出不可。”隨後他又加了一句“你們可彆對外人說這些。”
安蓂玖譏笑一聲,說要還竹染冤魂一個公道,搞半天還是想要刺魂劍。
半晌,小二喃喃道“此次君瀾殿和禁令堂都去會晤,不知這對親家各派出誰呢?”
安蓂玖差點被嗆,急問“親家?誰和誰親?”
“君瀾殿的溫四小姐和我們的楊岩闌公子呀。”小二眉頭一揚,像是在說自己的自豪事跡一般,“要說呢當初這溫四小姐嫁的可真好,我們草鏽禁令堂屬於仙門大派,楊岩闌公子又一表人才,兩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那小二突然話語一哽,好像察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露出了一些狐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安蓂玖,好像在說“你連這都不知道,你真的被熔泉邀請去會晤了嗎?”小二雖自知拿錢答話天經地義,但若是稍有不慎唯恐招來殺身之禍,那他寧願把錢還回去。
安蓂玖立刻哼笑一聲“我當年與這二位在萬裡堂相識,不想在外雲遊多年回來,這二位竟然成了一對。不過依照我對溫四小姐的了解,你這話要是被她聽了去還不得拽著襲酉來抽你,你膽敢說她嫁得好。”
小二被這一提醒瞬間醒悟,連忙拍嘴“呸呸呸,是我沒眼力見,是我們的楊二公子娶的好,嘿嘿嘿嘿嘿……”
安蓂玖見小二被他糊弄過去了,又想起壺賑也在這附近,便問“那桃花堂呢被邀請了嗎?”他怕小二起疑,又補了句“壺賑雖說富甲一方,商賈比仙修多,但是桃花堂那位季洹公子靈修不錯,應該也有被邀在列吧?”
小二聽了頗有些嫌棄的表情,“謔,公子,您這是在哪兒雲的遊啊,這麼大的事您都不知道啊?壺賑早就沒落了,現在那地兒,彆說商賈,乞丐都不去了。晦氣。”
安蓂玖震驚,“晦氣?壺賑桃花堂晦氣嗎?”
小二搖了搖頭,表情實在是嫌棄地繃不住了,“公子啊,壺賑桃花堂有錢,那都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兒啦。”
安蓂玖見投石問路有效,緊忙著不拘一格問“怎麼,你快跟我講講,這些年我在異邦生活,都不了解這裡的事了,你與我講講,這樣我去熔泉會晤便不會遭人恥笑。”
小二這下也不管眼前這人是人是鬼了,講一些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他是很願意的。“公子可知有段被天下讚頌的佳話美談,’拾簪奇緣’?”
安蓂玖怕再被嫌棄,就假裝聽過,“聽過一些,不是很了解,你細細講來。”
小二這次終於不嫌棄了,“這’拾簪奇緣’講的是錫林仙子水師元君和壺賑季洹的定情故事。相傳那年水師元君下凡去萬裡堂講學,凡是萬裡堂開課前,所有的師生都要去雙龍城參加舞龍表演,那日季洹公子在友人的勸說下,在天品閣買了一支金孔銀雀流蘇簪,結果在放煙花時被擠丟了,但是好巧不巧被水師元君給拾了去,兩人一見如故,芳心暗許,定下情緣。後來兩人你來我往的就互許終身,成為錫林和壺賑的美談啊。王公仙子的愛情故事,你說說,可不美嗎。”
“好好好,你彆再感歎了,挑重點講行嗎?”雖然安蓂玖震驚於當時自己的一句話沒想到一語成讖,竟然真的定下仙子,但現在事出緊急,還是要挑要緊的聽。
“後來不知為何水師元君就被貶了,而且是誅仙大罪,總之那段時間是人心惶惶,甚至連錫林水家和她的老師鳴屋夫子都差點被牽連。至於貶到哪裡,變成什麼,這些都是仙界機密,我們凡人沒資格知道,神仙知道了也不敢說。結果季洹就瘋了,是真的瘋了。季家老爺夫人本身就老來得子,對季洹寵愛得不得了,一看兒子瘋了,兩老就積勞成疾相繼去世了。
“兩老去世後,桃花堂家主就由季洹的叔叔擔任。這新家主看季洹這樣也不行啊,就給他找了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成親,希望他能忘了水師元君,好好生活。誰知一年後在季夫人產子第二天,去給他家送菜的老翁還沒進去就聞到非常重的血腥味,他慌得忙叫人來看,結果一看,整個偌大的桃花堂,堪比王公貴族侯府的桃花堂,所至之處全部血流成河,但詭異的是就是不見一具屍首。”小二緩了口氣,繼續說“後來有人說這是血衣魔女所為,但血衣魔女向來隻把人鞭笞致死,屍體七零八碎的都堆在一起,所以大部分人都覺得此事是蛟淵魔主所為,為的是取仙修之魄淬劍。”
沫音問“可若是蛟淵魔主以魄淬劍,又何必將屍體都變不見?我看這些人就是為了把所有事情都強加在他身上。”
安蓂玖沉默了許久,這段故事的信息量是在是太大了,他有點不知所措,一想到昔日的好兄弟竟然如此遭遇,還不知所蹤,雖然不確定是不是已故,但是過了這麼多年都沒有下落,恐怕凶多吉少。
他緊拽著手心的衣袖絲毫不敢放鬆,表麵卻還要若無其事,他真不知是做安蓂玖會令他更痛苦,還是不做安蓂玖會令他更痛苦。又過了好一陣,安蓂玖才長籲一口氣,問“桃花堂出了這樣的事情難道沒人去管去查嗎?”
大約是年代有些久遠,小二還皺著眉,眼睛往上翻了幾番好好回憶了一下,“有,滄瀾門的南風公子和苻山會的楊門首來查了,結果無人配合,還幾次三番被壺賑的人給趕出去,加之當時凡是滅門慘案都被推到血衣魔女身上,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安蓂玖問“為何壺賑的人不願配合?”
“桃花堂發家初始做的事冥婚生意,壺賑當地在百年前有不成文的規定,便是彩禮不得超過三萬兩白銀,但是做冥婚用的女屍卻能賣到十萬兩的價。當賣活的沒有屍體貴的時候,你猜他們會怎麼做?”小二說罷還挑了挑眉。
安蓂玖心一沉,低聲道“殺人賣屍?”
“不錯,早年壺賑的男兒都隨著爹外出做生意謀生,隻留下家中娘親女兒等一眾女眷,季家一聽聞哪家女兒生病,便上門勸說不要醫治,許他們豐厚酬勞,賣了算了。還有一些窮苦人家也醫不起女兒,便殺了換錢。這種買賣實屬天理不容,所以如今到了季洹公子這代,家中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家也隻當做是理所應當的報應罷了。”
安蓂玖不甚唏噓,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季洹年少時一句“不羨老彭祖,隻當花下魂”竟然應了驗。而且這一切都蹊蹺震撼到不行,他揮手讓小二離開後叫沫音趕緊吃完,要繼續趕路了。
隻是他還不知道,如今翻湧起來的水波隻是滄海一粟,暗潮永遠洶湧在漩渦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