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蓂玖覺得有一絲驚異,他從未見過灰色的雪,像是山水畫種沾了墨最淡的那一筆豪放一揮,將亭台樓閣都被這炊煙給包圍了。
難怪喚作等煙閣了。
他轉頭看向塵藻,隻見塵藻正背過身去疾步打算回屋,安蓂玖一把抓住他笑著說“硯台糕,你的頭發灰了。”
他剛說完就覺得塵藻渾身僵直,極其不自在地站在原地在發抖,若不是他抓著他,恐怕塵藻幾乎要蹲下抱膝,將頭埋在其中。安蓂玖有些擔心,便走到他身邊看他,隻見眼前這個塵藻正難受地閉著眼睛,滿臉痛苦。
安蓂玖正要摸他臉的手上乎落了一片雪花,在腕間朱紅色的手繩的襯托下,那枚灰色的雪花竟然顯得無比潔白。雪花應了他腕間脈搏的溫度,悄悄融化在手繩之上,將朱紅醬暗了些許,乍一看還以為是腕間一道血痕。他的手一僵,這柔軟的碎雲煙頃刻化作鋒利的冰淩往他心間一剜。
“你是想起……”安蓂玖的嘴都僵住了,他怎麼會猜不到,他讓塵藻來混鈴看初雪的那晚,塵藻看到了什麼樣的觸目驚心的場景。“不要怕下雪好嗎?”他走到塵藻身前,用早就失去溫度的雙手捧著更加冰涼的塵藻的臉,他將臉湊到塵藻低垂的臉下,說“我答應你,以後每一個初雪我都會在你身邊陪你一起,決不食言,好不好?”
塵藻灰白的睫毛一個顫栗,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眸子澄亮哀婉,鋪天蓋地的痛苦化作崩塌的窒息在他胸腔之上萬馬奔騰般踐踏著。但隻片刻,這漫天柔軟的飛雪全都壘成了一大張柔軟蓬鬆的墊子入了他的眼,便又跑入了些許溫柔。
他將手慢慢抬起,覆蓋在安蓂玖的手上,他哽咽著說“安蓂玖,對不起,我來遲了。”
安蓂玖朝他笑起來,一對眼尾本就微微挑起的眼睛笑得更彎了些,一段溫柔的流波在瞳中回旋起漩渦,“你啊,永遠不遲。”
塵藻這句對不起本是十一年前就想對他說的,如今時隔這麼久,他忽然覺得這三個字實在過於單薄,甚至都撐不起他心中所疼痛的一厘。
他想說什麼呢,即便是在十一年前的混鈴城牆上,他也有些僥幸地想要用一句笑盈盈的“對不起”掩蓋過他對安蓂玖說的那些恩斷義絕的話,他想就這樣一筆勾銷他們之間那毫無由來的怨。可結果呢,他用了十一年去承擔這樣拮據的僥幸。
可如今的這句單薄的對不起,僅僅是他這麼十一年來夜夜夢魘的愧怍中最開始的那一環。
安蓂玖看出,於是又語重心長道“硯台糕,如今許多事還尚未明了,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此事你沒有絲毫做錯的地方,竹染堂滅門根本就是從更早之前就蓄謀已久的浩劫,無論那晚你來不來,我們能不能遇見,竹染堂都在劫難逃。”
他緊了緊塵藻的鬥篷,掃掉了他身上的雪,將他扶回房間。
雪越發是大了,等煙閣也等到煙了。
隔日,二人就整裝出發。塵墨本想派令禾跟隨他們一起去,結果鎖魔塔異動比他想象中更糟糕,仿佛是有什麼意外介入的其他力量在與塔內的怨念衝撞,塵墨需在鎖魔塔旁守一段時間。既然如此,等煙閣內外大小事務就需令禾定奪,再去熔泉恐怕分身乏術。
二人走前安蓂玖去塵藻房間找他,還未靠近就聽見他房內一陣砸東西的聲音,他以為是又出了什麼事,畢竟他才醒來這麼些天已經發生和聽聞了這些駭人之事,他如今更是敏感,聽不得意外之音,便急忙跑去。才開門,迎腳就是一陣碎瓷亂濺。
安蓂玖一跳腳,踩回了屋外,地板又是一陣刺耳的抗議。他將臉擰巴成了最南複原的樣子,才覺得是對這個簧片最大的尊重。
“我的祖宗啊,你在乾什麼?”安蓂玖看著房內一地碎片,好像把能砸的都砸了,就差把房子拆了。
塵藻站在碎瓷最裡端,那委屈巴巴踮著腳的模樣簡直是腹背受敵,三方夾擊,四麵楚歌,舉步維艱,還在八方溜著眼睛尋找什麼。安蓂玖本著一副英雄救美的豪放情懷,二話不說縱身躍入瓷海,大殺四方似的用腳撇開瓷片,一邊尋得一處落腳之地,跳著到塵藻身邊,幫他腳邊也踢開一些。
安蓂玖夠到了美人,才想抱著他飛出這片寸步難行之地,忽然覺得這個場麵有點眼熟,歪著腦袋想了想,狐疑地轉向他,問“等會兒,你這是……千鶴觀的寮房裡麵也是你砸的?”
他可忘不了醒來才下腳那一地碎瓷差點就重新給他撩回棺材裡去。
塵藻有些懵懵地說“我聽他們說……這是碎碎平安?”
安蓂玖有些腦仁疼,心裡罵著“誰啊,誰這麼不靠譜啊!”一邊好言哄道“你彆砸了,傷到自己更不平安。”他一邊說著就沒收走了他手中剛摸到的茶壺。
塵藻倔著臉不讓,兩人你來我往地拔河似的來回半天,最終安蓂玖說“這個壺我挺喜歡的,希望下次還能見到它。”
塵藻這才算依依不舍地作罷。
二人下山時,塵藻一路神色凝重,手像是長在臉上似的一直捏著下巴沒有鬆開,眉頭皺得簡直能夾死蚊子。
安蓂玖拍了拍他問“怎麼了?為何神色如此凝重?”
塵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想了一會兒,突然駐足獨自喃喃“你說我是不是砸的還不夠多?或許應該砸一些貴重的東西,要不我再回去尋一些寶物來重新砸一遍,可是萬一貴重的東西砸不壞怎麼辦?會不會不太好?會吧?若我用上些許靈力砸算不算作弊?不算吧?要不你也砸一點?或許你本人砸會更好……”
安蓂玖見他這樣碎碎念著還蠻可愛的,便不做聲,就在一旁歪著頭看他。塵藻念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著安蓂玖,撩開他幕籬上的薄紗,又說“這個地噪麵具應該砸了再換個新的……”
安蓂玖笑著搖了搖頭,這個硯台糕明明還是個奶孩子嘛。
他打趣道“硯台糕,你把心裡想的都不小心說出來了哦。”
塵藻把手一放,認真地看著他,隻是眉頭還是皺著,顯得像是在與他辯駁,“不是心裡想的,就是想和你說的。”
安蓂玖扶著他的肩,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被藏在麵具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得到,“我沒事,真的沒事,你不需要這樣。”
“不是的安蓂玖……”塵藻話到一半突然噎住一般,就戛然而止。
我真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安蓂玖問“什麼不是?”
“沒……沒什麼。”塵藻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心虛,眼珠子直往地上一處溜。
還不到時候。
“好。”安蓂玖說的時候故意拖了長音,聽起來像是有寵溺包裹在裡麵。
塵藻突然慌張了起來,“好……好什麼?”
安蓂玖笑著說,“你說的’沒什麼’呀。”
塵藻齜了齜牙,用指骨敲了敲額頭,輕輕發出一聲“噫”,聽起來對自己很是嫌棄,甩著袖子快步離開這段尷尬的山路。
安蓂玖快步追上他,道“我們此去熔泉時間緊急,不如待我們歸來時經過混鈴,帶一些硯台糕和燈芯蜜酒回來,好不好?”
塵藻輕輕轉過頭,看著他,好像目光稍微重了些都會在他臉上留下印子,他也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