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覺這點時,沈悅之就歎口氣,放下筆。
謝青陽無作業一身輕,在旁邊繼續看那本作文素材。她看得速度很快,短短二十分鐘,就翻過薄薄的一遝紙頁。
沈悅之眼神放空,神思不屬。
謝青陽察覺到什麼,往旁邊看了一眼,微微擰了擰眉。
嘉明教學樓的隔音不算太好,平常上課,都能聽到理科班的“氧化鈉”。在這會兒,開始自習,各個教室都安靜了以後,辦公室裡的聲音也漸漸傳出。
畢竟隔著門,那聲音隱隱約約的,聽不分明,但還是能分辨出其中最尖銳的、聲嘶力竭的喊聲。
幾個關鍵詞傳來,“早戀”,“學校是學習的地方”,“到底是誰”……
沈悅之的眉頭越皺越緊,放在桌麵上的手也一點點握成拳。
她難得沒有留意身邊的女票,也就不知道,謝青陽已經定定地看了她很長時間。
在沈悅之的手指開始蜷起的時候,謝青陽默默地喝完杯子裡最後一點豆漿,擰緊杯蓋,將杯子放在一邊。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動作都顯得慢條斯理。
而在這之後,謝青陽把凳子挪了一些,讓自己離沈悅之更近。那一點小小的聲響仍舊沒有讓沈悅之注意到,而謝青陽對此毫不意外這大約也是她想要看到的又看了看沈悅之,眼神裡帶著一點估量的意味,等差不多覺得合適了,便輕輕地朝沈悅之靠過去。
她的頭枕在沈悅之肩上,手握住沈悅之的手,一點一點去撫直對方的手指。
她的視線還是落在攤在桌麵上的那本作文素材上,眼神卻沒什麼焦距,顯然並非是在認真看書。
沈悅之一怔“青陽?”
謝青陽沒說話。
沈悅之又開始窩心,繼續小聲叫女友的名字“青陽。”
謝青陽“嗯”了聲。
沈悅之道“我有點難受。”
謝青陽道“我知道。”
沈悅之張了張口,斟酌了很久言辭,才把自己想要說的話表述出來“我沒想到……我不知道敏敏她媽媽會是那樣子的,我早上遇到她們的時候,也沒這樣啊。”
她不用去看辦公室,也能想象到,這會兒裡麵是什麼樣的景象。
蘇女士從來不會尖叫著講話,但是,沈悅之想,要說自己真的沒有見過類似的場景,也是假的。
她有時候回家,會繞去菜市場買東西。沈悅之喜歡做飯做菜,對砍價倒是沒什麼心得。但她長了張總是笑眯眯的臉,很招人喜歡,又在網上t了些攻略,買起菜來,都和商販們說江城話,拉關係套近乎。
這麼多年下來,沈悅之自認,自己沒撿到什麼便宜,卻也沒吃過什麼虧。
她在菜市場逗留的時間往往很短。更多時間,她喜歡待在武館,看熟悉的叔叔阿姨們給一批一批陌生的學生講課。或者,哪怕是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晃悠,也讓沈悅之覺得很舒服。
在這不長的逗留時間中,沈悅之也圍觀過那麼幾場吵架。那麼不要麵子,聲嘶力竭……就像是這會兒辦公室裡傳來的聲音一樣。
沈悅之說“不,我真的……非常難受。”
謝青陽沉默了下“說明你共情能力很強。”
沈悅之深呼吸了下,儘力平複著自己的心緒,勉強問“那你呢,青陽?”
謝青陽又沉默了下,“我在想,如果是我,遇到這種情況,會這麼樣。”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咬著耳朵。
有女票的氣息落在耳畔,沈悅之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她注意到,紀檢往自己這邊看了好多眼,不過眼下這種情況,心裡壓著更沉重的事,沈悅之也就不太在意這樣的細節。
她等待著謝青陽的答案,可等了很久,都沒聽對方說下一句。
這樣的感覺,讓沈悅之想起家中的三花。軟軟的毛,嫩嫩的爪子,柔韌的尾巴。從身邊走過的時候,尾巴掃過人腿,就撩起一陣酥`麻的癢意。如果三花心情好了,決定多臨幸一下地球人,還會多繞幾圈,尾巴在人身上撥弄來,撥弄去。
沈悅之沒忍住,催了一句“青陽?”
謝青陽道“首先,這種事在我身上不可能發生。”
沈悅之“……哦。”不錯不錯,還是很有道理。
謝青陽“但是,如果發生了,我會認錯,保證好好學習,家長想看到什麼態度,我就表現出什麼態度。”
沈悅之“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沈悅之總覺得,女票的聲音,在一句一句的話裡,變得越來越冷靜。
她聽得很認真。一方麵,是希望從中找到一些行之有效的手段,最好可以幫到孫敏一星半點。另一方麵,則是沈悅之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好機會。
可以幫她更了解謝青陽,離謝青陽更近一步。
謝青陽“現在才高三……我不是說高考啊什麼的,那些當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現在才十七歲多,還沒成年。”
沈悅之再應聲,覺得自己像是摸到一點邊。
而在謝青陽那邊,很多話都滾到喉頭,而她斟酌來斟酌去,選了最軟和的言語“高考是最簡單的機會,可以讓人離開之前的環境。”
沈悅之明白這個道理。
明明是在說孫敏的事情,可在這一刻,她又一次聯想到謝青陽。
謝青陽想去首都,不想留在江城。
這又是為了什麼?
謝青陽道“在沒有經濟獨立之前,說再多話,吵再多架,都是沒有意義的。”
沈悅之靜靜地望著前方,眼神難得變得深邃。
謝青陽道“所以就,嗯,有時候家長就是這個樣子,覺得自己對孩子好,所以不管做什麼都是對的,應該被理解的,可以被原諒的。”
她說的很冷靜,很客觀。
完完全全是以旁觀者的姿態,講出的話,都像是在念旁白。
“你有沒有看過之前的新聞?有一些地方,說是戒網癮,戒同性戀,結果父母把孩子送進去,就是折磨……當家長實在是太容易了,都不用考試,什麼都不用做,隨隨便便,就能左右彆人的一生。”
沈悅之頓了頓“青陽?”
謝青陽回過神,坐直了點,“好像說太多啦。”
沈悅之搖頭“沒有沒有。”雖然她的確挺意外的。
外麵的聲音慢慢地安靜下來。
晚自習過了小半時間,沈悅之滿心都是這些事,完全看不進去卷子。她也不是很急,作業雖然多,但相應的,老師也沒時間改。更多都是抽人檢查,然後上課的時候講解。
她對自己的r蠻有信心,再說了,又不是真的什麼都沒做。下午寫的那份卷子是作業裡編號最靠前的一章,哪怕講,也是先講那個。
她一半心思放在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上。另一半心思,則在竭儘全力,想謝青陽的話。
沈悅之很快記起,謝青陽說過的,想在暑假的時候做家教賺錢。
她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謝青陽和家裡的關係到底怎麼樣,但看著身側的少女,沈悅之莫名篤定,青陽的媽媽一定和孫敏的媽媽不一樣。
哪怕青陽真的有那種“經濟獨立”的心思,也一定不是因為被以愛之名的管製壓得喘不過氣。
作為女友,這點信心,沈悅之還是有的。
她又想起剛剛提起的,“戒網癮”、“戒同性戀”的地方。
沈悅之小聲說“我不是。我隻是喜歡你。”
雖然身體分開,不再靠在一起了,但兩人的手依舊交握。謝青陽的手真的很細和軟,薄薄一把,一捏就碎的樣子。
沈悅之愛不釋手地把玩,過了會兒,察覺到自己似乎有些跑偏。她清了清嗓子,做出點正經的樣子,和女票保證“如果咱們到時候,嗯,就先攻略我媽。”
謝青陽“什麼?”
沈悅之彆彆扭扭,不好意思說出口“就,咱們以後總是要給家裡人知道的嘛。”
她的話一出來,手心裡握著的手,便有些僵。
沈悅之咬了下下唇,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動作後,先是覺得苦惱。她真是……和謝青陽在一起越久,就越沾染上嘴放習慣的小動作。
這當然不是壞事。仔細想想,還覺得內心多了點甜蜜。
沈悅之認認真真地盤算,雖然不知道寶貝家裡的情況,但山是要一座一座翻的,櫃門也要一麵一麵開。她家裡的話,老媽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如果老媽點頭,老爹估計也不會說什麼。
真的沒什麼嗎?
沈悅之的眼神放空了下,想象一下那個場景。
到時候抱著老媽的腿跪求會有效果嗎?大、大不了讓老爹抽一頓,或者多抽幾頓。反正她從小到大,也被訓習慣了。
當然,在那之前,要趁著青陽寒假在自己家裡的時候,可勁兒地刷好感度。
謝青陽說“嗯,你想的好久遠啊。”
沈悅之下意識接口“那當然啦。”
她手上轉著筆,動作還很靈巧,把下午買的那根鋼筆在手背上翻來轉去。
鋼筆帶著星空的色澤,翻成虛影的時候,引得謝青陽的目光在上麵停駐片刻。
沈悅之還要再說什麼,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還有班上其餘人的話音。
起先隻是前排的人在講話,隱隱約約的,她在其中聽到“孫敏”二字。
沈悅之的心神放空了一瞬,再去看教室前門。孫敏就站在那裡,低著頭,劉海擋住眼睛,但仍舊能看出她心情不好。唇緊緊抿著,手在身前交叉,肩微微縮起。是一個很怯弱、正在尋求保護的姿勢。
仿佛隻要有人說話的聲音大一點,就會嚇到她。
前排說話的人一下子沒了聲音,一個個看著孫敏,神情都有些怪異。很快又都錯開視線,或許是不想讓同學難堪,也或許隻是自己心中過不去。
在這樣的奇異寂靜中,孫敏慢慢走到座位上。
李蓉和她是同桌,這會兒看著她,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在她們斜後方,呂思敏在信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看看趙紫微,做口型“還有用嗎?”
趙紫微躊躇。
呂思敏歎口氣,把信紙從中間疊起來,夾在一本《五三》裡,請旁邊的同學幫忙傳給張璐。
回到座位的孫敏從抽屜裡拿出數學卷子。她更想直接趴在桌麵上,權當自己不在這兒,沒人看到自己。可這裡是學校,是嘉明,怎麼可能允許學生在該學習的時間無所事事,就趴在桌子上“休息”?
或者好好做題才是對的。至少這樣,她就能暫時放下彆的,不去想七想八,而是一心沉浸在題海裡。
周遭的同學應該是完全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的,除了蓉蓉……孫敏很想這樣相信,甚至理智來說,她知道就是這樣。
可在踏進教室的那一刻,她就是覺得如坐針氈,仿佛憑空出現了一個鎂光燈,而她被放在下麵。
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口口聲聲說為你好,口口聲聲“小孩子有什麼隱私”,做起事來不管不顧,走在路上也恨不得讓周邊所有人認同她,一起來訓斥這個上高中就談戀愛的社會殘渣。
孫敏握著筆,在草稿紙上算題。
她下筆的力道越來越重,不知不覺間,每一筆都會帶出劃破紙麵的聲響。
眼眶很熱很濕。事實上,剛剛在辦公室的時候,她就很想哭了。
嘴巴裡也泛出一點苦澀。
孫敏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無論如何,也不希望自己在教室裡露出哭腔。那未免太丟人、太恥辱。
如果事情還沒有完呢?如果過上一會兒,又有人把她叫去辦公室呢?
她旁邊就是窗戶,從窗戶看出去,恰好能望到學校辦公樓。
男友和其他紀檢的休息室就在裡麵。而在這個點,男友正在哪裡巡邏吧。
孫敏想,還好事情還沒有糟糕到極點。
晚自習在一片壓抑中結束。其他同學多多少少都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再結合方才自習時辦公室傳出的動靜,能把事情猜個七七八八。
這種情況下,從孫敏和李蓉的座位旁邊路過,也成了一件需要小心翼翼的事情。
在比往常安靜了許多的課間裡,信紙從張璐手中傳出,被交給程蕎。
讓眾人稍感放心的是,這之後,一直到第二節晚自習下,都沒再出什麼事。孫敏媽媽像是走了,臨走前在教室前門往孫敏桌子的方向看了眼,麵上帶著說不出的神色。像是擔心,憂心忡忡地覺得孩子的成績或許會被不該存在的戀情毀掉。又像是鬆了口氣,畢竟自己早早就發現了苗頭,掐斷了這朵不該在十七歲就綻放的花朵。
羅老師在第三節晚自習的時候走進教室,照例先談了上一周的紀律問題。最後又再次強調,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希望同學們抓緊學習……
沈悅之不由想到,嘉明可是個不禁止學生談戀愛的地方。這樣一來,在麵對孫敏媽媽的時候,羅老師是個什麼態度?
她聽著羅老師念上一周的紀律分數,心裡沉甸甸的,又有些空蕩蕩。
最後隻能抿一抿唇,勉勉強強靜下心,又一次投身入浩瀚題海中。
第三節晚自習下的時候,何佩佩遠遠地給李蓉打手勢。
李蓉意會,繞到何佩佩身邊。
說實話,她們宿舍八個人裡,何佩佩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不是說關係不好,隻是沒有親近到一個程度。
她就算置身事外,隻是禮節性地講兩句客套話,也沒有人會說什麼。
而此時此刻,何佩佩攪著自己的手指頭,看看孫敏的方向,再看看李蓉“敏敏怎麼樣了?”
李蓉沉重地“我也不知道。”
何佩佩露出一個不算好看,很勉強的,帶著安慰意思的笑“還是高考重要。”
李蓉閉了閉眼睛“是,高考是重要,但……”
她知道,何佩佩的意思隻是說,希望敏敏不要太難過,至少不要讓心裡有了擔子,萬一日積月累,真的影響到最終的那一場最重要的考試。
但李蓉莫名覺得,或許孫敏媽媽也是一模一樣的心情。她是真心實意地替女兒擔心,覺得女兒是被壞人誤導,拉入歧途,居然在高三做出這種事……敏敏之前給她講了她家裡的情況,父親忙於工作,不怎麼著家。母親是家庭主婦,還有一個年幼的弟弟。對孫敏媽媽來說,兒女就是全部了。兒女日後“出人頭地”,便說明她的人生、她的付出,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