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千千!
教學樓後麵還有一個小操場,是召開開學典禮和散學典禮的地方,相對地勢很高,去到那裡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進校門後往最左邊,上坡走長長的石階,剛到學校第一天,我就很無聊地數過,一共有九十九級,兩邊種著鬆樹,左邊是高高的圍牆,右邊就是教學樓。另一種方式是走教學樓的樓梯,到了三樓以後,有一座天橋可以通過,天橋的地勢剛好和小操場持平。操場的左邊是食堂,右邊再走三百米是學生宿舍,操場右上角一百米是教師宿舍,這對初三的學生來說是一種福利,因為不管是去食堂吃飯,去老師宿舍請教,還是去學生宿舍休息,都很方便。
那時候,學生宿舍還是兩層樓的木房子,樓板和房間全是木質的,男同學們住一樓,女同學們住二樓,從長滿青苔的石階上二樓後,走在走廊上,總是“吱呀吱呀”響。那裡共有三間女生宿舍,從初一年級到初三年級往後排列,一個年級一間,都是木質的高低床,兩人住一床,雖然擁擠,但也培養了深厚的感情。第四間是我們政治老師的房間,第五間是我們美術老師的房間,最邊上那間便是我小姨的房間了。雖然房間小得隻能放下一張一米二的床和一個書桌,但我非常喜歡那裡,現在也非常想念那裡,又因為初中畢業以後,小姨和小姨父都調到青岩市二中任教了,我就再也沒有去過竹林鎮中學了。
幫湘湘晾完衣服後,我們一起回教室上晚自習,這一天馬上就要過去了,隻是不知道,我的外婆,在家裡看著我的照片和獎狀,該怎樣想念我,又該怎樣想念我那已經離開人世十六年的母親,隻恨我要上學,不能時時陪在她的身邊。
湘湘的座位後麵是覃風揚,因為清瘦,顯得身材細長,他濃眉大眼,厚嘴唇,說話總是一板一眼的,因為平時不苟言笑,所以當他開懷大笑的時候,就顯得特彆天真無邪。他雖然是鎮長的兒子,但是吃穿用度卻比我們好不到哪裡去,直到現在,我對他的印象都停留在他曾經跟我描述過的樣子——他的姐夫第一次到家裡來,他正上小學六年級,平時他穿著補丁衣服在鎮上到處玩耍,從沒有在意過,可是那一天,他好像突然就有了羞恥心,在姐夫麵前,他為屁股上的兩個補丁羞愧,為了不讓姐夫看到,他走路一直都是貼著牆壁的。聽了這個故事以後,我想起湘湘的話,我跟他說,其實你很幸運,因為你的童年結束在十二歲,而我的童年早在八歲的時候就結束了。
他很驚訝,也很懵懂,顯然並不理解女孩子早熟的心思。
我的座位後麵是沈家山,他大大的眼睛,好看而明顯的雙眼皮,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溫柔,從沒有跟人高聲吵鬨過。他家住在楠竹村,聽說是在半山腰,屋前是楠竹林,屋後是樅樹林,有一股山泉水從屋後流過,他們砍下楠竹,做成竹簡,把水引到自家的水缸裡。我從來都沒有機會去過那裡,但是在我心裡,那裡就是世外桃源,因為到了季節,推開屋後的門,就能采到樅樹菌,人與自然渾然天成。
十五歲的時候,覃風揚和沈家山的學習成績都很一般,雖然性格上,覃風揚內斂,沈家山跳脫,但是兩人一樣愛玩,心思從沒有花在學習上,他們常常抄我的作業,抄湘湘的作文。
晚自習散學的鈴聲終於敲響了,同學們都迫不及待地跑出門去,但我卻必須留在最後,因為我每天都要負責教室門的開關工作。
十五歲的生日就要過完了,心裡一陣輕鬆,那時候的我是渴望快點長大的,因為不想再穿表姐的舊衣服,不想再當外婆的累贅,那時候根本想不到,三十歲以後,我是多麼想要留住青春。
教室裡隻剩下沈家山一個人了,他在座位上磨磨蹭蹭地寫著什麼,我很不耐煩,站在門口揚言說,要是他再不走,我就要把他鎖在教室裡了。他隻好胡亂寫幾筆,然後在桌肚裡鼓搗幾下,也顧不得收拾桌麵,一溜煙地跑過來,把一個塑料袋塞到我手裡,用他的大眼睛盯著我說“千千,祝你生日快樂!”然後就小步跑開了。
我追出去幾步,教學樓這時候又不合時宜地統一熄燈了,那天是農曆的二月初四,月亮還隻是一條線,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天橋上的暗影裡,我連一句“謝謝”都來不及說。
那晚,我走在吱呀吱呀的木樓上,心裡暖暖的,原來這個世上,還有第四個記住我生日的人。
記得幾個月前,湘湘嘲笑沈家山期末考試成績太難看,沈家山卻吹牛說“其實我的記憶力是很好的,隻要我想,沒什麼記不住的。”
想到這裡,我心裡突然升騰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也許,我的生日是沈家山想要記住的日子,而我,也是沈家山想要記住的人。
回到房間,打開塑料袋,裡麵有一張生日賀卡,歪歪扭扭地寫著“生日快樂,笑口常開,萬事如意”,我笑他真貪心,祝願這麼多,同時又有些懊悔,早知道當時他是在寫生日賀卡,我就不該催促他,熄燈了又怎樣,每個同學的書桌裡都有蠟燭,那是為了應付停電的。除了賀卡,塑料袋裡還有一支黑色的鋼筆,他和湘湘還真會送禮物,從那晚起,我便開始寫日記,用湘湘送的本子,用沈家山送的筆。
也是從那晚起,我開始意識到,真誠地祝一個人生日快樂,是一種饋贈,尤其是對於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來說,這種記得很難得,也很重要,這會給對方帶來莫大的喜悅和寬慰。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努力記住每個我在乎的人的生日,並在那天對他們說“生日快樂”。
這是我最初體驗到的被人記住的方式,也將是我終生記住他人的方式。
隻是可惜的是,十九歲以後,我和沈家山再沒有任何交集,他也再沒有對我說過“生日快樂”,每年僅僅隻是發一張電子賀卡給我,有時是圍巾,有時是手套,更多的是生日蛋糕,沒有隻言片語。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注冊社交軟件的時候,我並沒有填真實的日期,也就是說,後來,他每次都在錯誤的時間,用電子賀卡祝我生日快樂。我才明白,我的生日,並不是沈家山想要記住的日子,我也不是沈家山想要記住的人。
同樣的,我也再沒有對他說過“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