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陳凱哥讓你來做我的抄寫員?”孫朝陽正坐在書桌前碼字,抬頭看了一眼何情。
何情點頭:“是助理。”
孫朝陽停下筆,抓了抓頭:“現在有這個說法嗎?”
何情不搭理他,隻站在那裡。
孫朝陽:“你書法如何,寫字速度快不快?”反正就是個抄寫員,誰來抄都是一樣,關鍵是字跡要工整。否則稿子寄到北京,以楊鶴的老花眼,看起來挺吃力的。
何情:“不知道。”
“那就試試吧。”孫朝陽站起身來,讓何情坐寫字台前,又問:“陳凱哥怎麼想著讓你來做抄寫員的?”
何情:“不知道。”
孫朝陽:“也是,你演的那個角色根本不能用,暫時就不拍了,自己調整狀態。反正閒著沒事,加上書法估計也行,先緊著我這邊再說。”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分明是說何情演技太差,耽誤大家時間。
何情麵色黯然,心中難過得要命。
她從小學習越劇,後來以優異的成績考上浙江越劇團,成為劇團正式員工,在舞台上表現尚可。不過,越劇團人才濟濟,她的藝術造詣在團裡算不上拔尖,平時多演一些不重要的角色。要想獨立扛一部戲,成為大腕兒,班主,老板,更無可能。
沒辦法,戲劇太吃天賦,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後天努力隻占其中的一小部分。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的人生估計會和團裡其他人一樣,經過日複一日的舞台表演,逐步成長。然後帶一批學生,到五十歲的時候光榮退休,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直到……
直到北影廠向她發來邀請函,請她出演電視連續劇《濟公》中的一個角色。
老實說,何情接到陳凱哥導演邀請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認識那個陳導演,又怎麼入得了他的法眼。
七八十年代正是影視的黃金時代,各大電影廠如雨後春筍般成立,每月都有十來部電影上映。經曆過那特殊的十年,人們的精神生活處於極度饑渴狀態。而電影因為直接以聲音和畫麵麵對觀眾,比讀書看報輕鬆多了,也沒有審美門檻,乃是最流行的娛樂方式。
電影廠多,電視每天都要播放節目,開機的新片多,演員就不夠用了。於是,話劇、戲劇演員因為從小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自然成為選材的目標。
在銀幕和屏幕上表演跟在舞台上演出是兩回事,一部電影上映,就能讓主角配角甚至龍套瞬間讓全國人民記住,那卻不是戲劇小舞台所能比的。
在之前何情就經常聽說同道中誰誰誰被挑中,演了什麼片兒,做了大明星,每次上街都被觀眾認出圍觀。她才十九歲,正是充滿幻想的年紀,說不羨慕也是假話。這次天大的好事落到自己頭上,幾乎沒有猶豫,就收拾好行李趕到蘇州。
然而,第一次上鏡就砸了鍋。在和裴大姐打架後,更是被停了戲,搞不好要滾蛋。
何情畢竟是年輕人,性格也剛烈,剛開始的時候還強著頭不認輸。但冷靜了幾日,為了角色,為了抓住自己莫名其妙得來的這次機會,還是硬著頭皮去找陳凱哥做檢討。
陳凱哥說,這次打架事件性質惡劣,尤其是還是你先動的手,按照規定應該開除出劇組的。不過,此事是裴大姐挑釁在先,說了不利於團結的話,而且還還了手,就變成互毆。否則,你還真不能再留在劇組。當然,你現在還不能上戲,劇組給你安排個新工作,去孫朝陽那裡幫他抄稿子,你同意不同意?
何情回答說,隻要不讓我走,說什麼都行。
陳凱哥點點頭,繼續說道,孫朝陽的劇本關係到咱們下一步的拍攝任務。不過,他最近因為忙著寫連載的事情,不肯寫劇。你的工作除了幫他抄稿,還有就是督促劇本的事情。如果能夠協助他順利完成下一集《濟公》的劇本,也算是為咱們單位立一大功,到時候我在考慮你上戲的事。
說到最後,他又說道,何情,你怎麼也找不到演富家傻小姐的感覺,孫朝陽是著名作家,藝術修養深厚,你抄稿的時候順便接受一下熏陶,沒準就找到感覺了。
何情剛來劇組那天就跟孫朝陽鬨得很不愉快,對那人,她頗不感冒。但為了保住自己的角色,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孫作家,開始自己的工作。
“幫著抄稿子,然後督促孫三石寫劇本。尤其是後者。”何情在心中複述了一遍自己的任務,敲開了孫朝陽的房間門。
她坐到書桌前,拿起鋼筆在紙上劃了劃,順利出水,字跡清晰:“開始吧。”
“等等。”孫朝陽將門窗都大敞開。
明年就是嚴打,男女大防不能不防,儘量不要和女同誌單獨相處。即便單獨在一起,也不能關門閉戶,否則還真說不清楚。
“可以了。”孫朝陽:“我念,你抄。”
“……連晉拔出他著名的金光劍,來到殿心站定,執劍躬身,臉含笑意。項少龍長身而起,一手把外衣掀掉,隨便拋在一旁,露出舒兒和四婢為他特彆設計的武士武,使他看起來更加肩闊腰細,英偉不凡。本來眾人已覺得連晉威武好看,但相較之下,項少龍卻多出正氣凜然的英雄氣概……”
何情的字寫得不錯,標準的蠅頭小楷,就是速度慢了些,嚴重拖延寫稿進度。不像陳凱哥的行書,一氣飆兩千字最多一小時。
她抄了一個上午,才抄了一千多字。在食堂吃過午飯,午休一個小時之後,繼續抄。
下午依舊慢,孫朝陽也不生氣,放慢聲音,背著手在屋裡轉圈圈,到晚飯時間,堪堪弄了三千字。
他才舒了一口氣:“今天就這樣吧,辛苦,明天早點過來,多寫一點。”
何情:“陳導演問你的劇本什麼時候寫?”
孫朝陽:“最近沒思路,等等再說,我先弄這邊,沒準寫著寫著就有靈感了。”
何情:“原來作家創作是這樣的。”第一天的抄寫雖然有點累,但卻新鮮。
但到第二天,孫朝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開始不停催促讓她抄快點。上午就寫了兩千字,下午更一氣弄了三千。吃過晚飯,更是說,要不加個班,咱們再寫一千字?
此刻的何情已經抄得頭昏眼花,手指都因為捏筆杆子捏得冒煙,但還是咬牙堅持。
因為喝了太多茶水,何情晚上睡得很不踏實,半夢半醒中,孫朝陽的聲音在耳邊不住響著,如同唐僧的緊箍咒,而自己就是那怎麼也翻不出五指山的孫猴子:“……項少龍一聲不響,往後側斜退一步,扭身,重木劍離地斜挑,正中金光劍劍尖,正是對方力量最弱之處……”
天亮的時候,何情同誌看了看床頭的鏡子,裡麵是一張憔悴的臉,大大黑眼圈,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