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孫朝陽一大早離開家後,孫永富就出了門,他要去找磚頭在院子裡起個灶頭好烤蕎麥餅,另外還弄點柴禾回來。
他雖然去年在北京過的春節,但當時隻顧著遊覽城裡的名勝古跡,對於去哪裡弄這些玩意兒兩眼一抹黑。而且,即便弄到磚頭和柴禾,要運回家也是件難事。
想了想,就敲響何情家的門環:“醒醒,醒醒,何水生,快開門啊!”
等了好一會兒,何水生才打著哈欠出來,臉上寫著不高興。但還是得體地問親家啥事,大早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等孫永富說了這事後,何水生道,磚頭他也不知道去哪裡弄,柴禾這玩意兒也搞不到,板兒車倒是有一輛,擱院子裡,自己拖去。哎,沒睡好,老年人睡眠本就困難,你還來騷擾,像話嗎?做人最大的美德是不給人添麻煩,你滴,懂不懂?
這已經是不給麵子了,孫永富大怒,正要和他對嘴。
正說著話,臥室傳來何媽媽迷迷糊糊的聲音:“達令,你在跟誰說話?”
何水生:“陳老,是親家過來借板兒車拉東西。”
何媽媽:“親家來了,請坐請坐,水生,招待一下客人。”聽動靜像是要起床。
孫永富:“親家母,不用不用,我馬上就走。”
他老工人一個,勞動人民出身,也沒那麼多講究,拖了板車就走。走不了幾步,卻看到何水生跟了上來,手裡提著一根魚竿和一個包。他把東西扔車上,低聲道:“親家,機會難得,我找個地方甩兩杆。等會兒回來的時候,你就跟我太太說幫你忙去了。”
孫永富冷笑:“你覺得我會幫你?”說罷就扯起喉嚨喊:“親家母,親家他要去……”
何水生冷汗都下來了,急忙一把捂住孫永富的嘴:“老孫,彆喊,不能損人不利己啊,我知道什麼地方有柴禾。”
“早這麼說不就結了?”
何水生帶孫永富去的地方是附近一個木貨物市場,地方頗大,原本是一個燈光球場,後來被開辟為臨時集市場,專門賣舊木料,大多是從老房子上拆下來的破門窗,有檁子,有橫梁,有門桓子,價格也便宜,一扇破門一塊錢,一扇窗五毛,多是蟲蛀鼠咬爛得不行。有的木料已經被白蟻蛀空,用手一捏,就變成粉末。
何水生不住歎息,道,老孫,你看看這窗戶上的花兒雕得多好,纏枝蓮,魚藻,祥雲。你再看這蝙蝠,都是倒掛的,知道有什麼寓意嗎?
孫永富說,我曉得個屁,不就是星宿子嗎?
在四川,蝙蝠又被叫做星宿,很古老的稱呼。
“粗魯,你太粗魯。”何水生頓了頓,說:“蝙蝠寓意福氣,倒掛的蝙蝠就是福到了。”因為沒有睡好,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孫永富:“沒睡啊,被我親家母收拾了?讓你買菜,你跟人下棋,太不靠譜。以親家母的脾氣,你日子不好過啊。”
何水生:“怎麼可能,太太是愛我的。她生氣的時候,你陪個小心,說些軟話就是了。潘驢鄧小閒曉得伐。其中,小字最為關鍵,要綿裡藏針,要有耐心。一家人,兩口子,你贏了又如何,輸了又如何,吃虧是福啊。”
孫永富最聽不得親家說“曉得伐”三個,便喝道:“你這個耙耳朵就不是男人,咱們四川是女人當家,但男人卻要有男人的氣概。你瞌睡成這樣,估計是被婆娘罰跪到半夜,也好意思提。”
何水生氣得臉都青了:“粗俗,無禮,我與你話不投機半句多。”
老何之所以帶孫永富來這裡買木材,主要是附近有條小河。小河邊上有家鋼廠,常年將熱氣騰騰的廢水排出來,因此即便是三九天也不上凍。排水口處的河道因為常年衝刷形成一個大坑氹,正適合魚兒藏身。
他前段時間經過這裡的時候發現裡麵有鯰魚,就留了意。今天得了機會,立即在魚鉤上掛了一小塊肉做餌料,蹲岸邊就開工。可惜大約是天氣冷,魚兒也不咬鉤。
那頭,孫永富已經買了半車破木料,看親家釣了半天連片魚鱗都沒撈著,忍不住說:“老何,這釣魚又有什麼意思,餐風飲露,冷成哈兒。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真凍出病來,自己倒黴。如果想吃,就去市場裡買。孩子們都能賺錢,一年收入五輩人都吃不完,咱們難道連魚都吃不起?”
何水生很奇怪地歎息一聲,久久無語。
孫永富:“你又裝什麼深沉?”
何水生道:“老孫,我是富家公子出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可人生怎麼都不順利。最後還流落到浙江,連老家都回不去了。我有誌不能伸,一輩子都是遺憾。每每在沒人的時候,我心裡就亂糟糟地想,我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也隻有在釣魚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放空了,心裡舒坦了,彷佛整個人都融化進天地裡。如此,個人的成敗得失,和天地歲月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蘇東坡說,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們要學會豁達。”“你從你媽肚子裡來,你是何水生,你最後要去火葬場燒成灰兒,當然,我最後也要裝盒子裡。”孫永富:“拉倒吧你,還一輩子都是遺憾,你遺憾個屁。老何,你小時候是資本家的兒子,錦衣玉食,長大了,又是吃皇糧的,辦公室坐著,茶兒喝著,報紙看著就有錢拿。我呢,我他媽的還得在窯裡搬磚,一刻不停地使八個小時的勁。我沒有喊苦喊累,你倒是遺憾了不滿足了,你就是個反動派。不不不,你他媽的有病。”
何水生:“老孫,請你不要說粗口。”
“我就說了又怎麼樣?”
“你再說粗口我看到兒女麵子上不和你置氣,但是,你從此失去了我的友誼。”
“哈哈,說得誰想和你做朋友似的?你真好笑。”
何水生臉色更是鐵青,再不搭理孫永富。
老孫在旁邊罵罵咧咧半天,見親家不搭理自己,甚感無趣。
他坐了半天,還是沒看到何水生釣上魚了,便又生出事來,拽了親家一把:“把魚竿收了,我找到磚頭了,咱們裝好車回家。”
何水生看今天魚情不好,估計也是天太冷,再做下去也沒意思。就收起了漁具,問,去哪裡弄磚頭。
孫永富朝旁邊一棟建築物撇了撇嘴,老何失驚:“公廁,你想拆公廁?破壞公物是違法的。”
老孫道:“我剛才踩過點了,這茅斯已經好久沒用了,坑裡都沒屎,估計是無主的,我拆回去搭灶台也是廢物利用。”
說著,孫永富也不客氣了,伸手在廁所牆上一掰,竟被他掰下兩塊磚來。口中道:“老何,彆站著,幫個忙呀!咱們廢物利用,是為了改善勞動人民生活條件,我就是勞動人民。”
他力氣大,動作快,不片刻就裝了好多磚頭。
何水生看了半天,見孫永富掰得過癮,頓時心動。他慢吞吞地從釣魚包裡摸出一副小羊皮手套戴上。
孫永富搖了搖頭;“跟個婆娘似的,乾粗活還戴這麼高級的手套,糟蹋東西,反動派。”
這座廁所估計起碼有三十來年曆史,以前的洋灰質量也差,加上老化,何水生毫不費力就掰下了一塊磚頭。頓時得了趣:“有意思,相當有意思。老孫,曉得伐,我太太以前在鄉鎮上班,植樹節的時候,提起鋤頭拍照片,那種樸素剛健,那種颯爽英姿,真是迷死人了……呃,老孫,你來看看,這裡好像不對……”
他指了指牆壁上被自己掰出來的一個窟窿,示意孫永富過來看。
孫永富定睛看去,頓時頭皮麻了。
裡麵是女廁所,有一雙屬於老太太的滄桑眼睛正好奇地看出來,雙方視線碰在一起。
何水生:“打攪了,告辭。”
然後,兩個糟老頭推著板車,不要命地逃了。
可憐何水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跑步了一裡地就癱下去,孫永富沒得辦法,隻能把他扔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