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勝邦:“你先彆說,回答我一個問題。”
孫朝陽:“吳書記你請講。”
吳勝邦:“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嗎,《土撥鼠之日》是科幻小說,不是現實主義題材,不符合推薦條件,你回答。”
孫朝陽:“其實這個問題那天在《科幻海洋》雜誌社的時候,唐大姐已經跟我探討過,她有一段說話得很有道理。當時,對於小宮以我的真名做小說主人公這件事我很憤怒,因為《土撥鼠之日》中有大量男女關係方麵的描寫。”
吳勝邦點點頭,孫朝陽和跳水姐在雲南發生的那事,還真是狗扯麻糖一團糟糕。作家孫三石撩撥婦女,遲早要貓兒紮糍粑——脫不了爪爪。現在不就現實報了,人小宮感情被玩弄,把一腔怒火發泄在小說裡,以紙筆為匕首為投槍,深度揭批判負心男。
在故事裡,那個孫朝陽是相當不堪的。
孫朝陽道;“唐大姐說,兩性關係是文學恒久的主題之一,文學不應該用世俗的道德法庭來審判,對於這方麵內容,文學圈一般都不太在意。當然,純粹自然主義的描寫是不行的,也沒有文學美。”
“小宮這部小說,表麵上是一部科幻小說,但更深層次的是寫當今社會女性生存生活以及感情上的困境。也因為這個深層次的困境,使得這部小說具備思想上的高度,具有普適性和現實意義。”
吳勝邦:“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無論你說到天上去,它就是一部短篇科幻小說。你或許能夠說得天花亂墜,但評委怎麼看,讀者怎麼看,騙不了人的。”
“我說它就是現實題材,不不不,這種現實主義和傳統的現實題材不太一樣。”孫朝陽看了看沙發,問:“吳書記,這得花一點時間,我能坐下說嗎?”
吳勝邦點了點頭,掏了支香煙出來,點著了,神色鄭重。
孫朝陽:“那我們就探討一下,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先問你,《紅樓夢》偉不偉大,是不是現實主義巨著?”
吳勝邦:“這個問題需要問嗎。”
孫朝陽:“那《紅樓夢》裡,絳草仙子下凡,寶玉含玉而生,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魔不魔幻,鬼不鬼扯?還有《水滸傳》是現實題材吧,戴院長腳上綁個馬甲就能日行千裡,相當於騎摩托車,科不科幻?”
吳勝邦:“你這是牽強附會,古典小說,為了吸引讀者,總喜歡加一點神秘的東西進去。比如《三國演義》諸葛亮在五丈原還點七星燈續命。但你要說他是神話小說卻是不對的,因為三國演義寫的是東漢末年的曆史,是真實發生的。”
孫朝陽:“對啊,跳水姐……誒,是小宮這本《土撥鼠之日》是不是也可以這麼說,隻是為了吸引讀者,但她寫的是現實社會,屬於現實主義題材。”
吳勝邦:“你光說服我又有什麼用,你要說服評委,說服千千萬萬的讀者。魯獎是什麼等級的大獎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中協有意將其辦成和茅盾文學獎一個檔次的盛會,是漢語言文學皇冠上的明珠,也是中協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土撥鼠之日》得獎,好,我就說過了初審,終審,最後拿到短篇小說獎了,那不是天大笑話嗎?”
說到這裡,他手上的香煙已經燃儘,又續了一支。
孫朝陽重生八十年代最不習慣的就是煙民數量實在太龐大,而且不分場合地抽,自己這幾年不知道吸了多少二手煙。
吳勝邦抽的是熊貓,上海卷煙廠出品的,就是華子那個廠的。後世賣一百多一包,八十年代也應該不便宜。
這哥們兒這種抽法,每年要為國家貢獻多少軍費啊。
他既然能夠在自己麵前說這麼多話,顯然是對這事很上心,不然直接就攆人。了。
孫朝陽剛開始還有點惴惴不安,此刻心中卻是大定,道:“好,扯四大名著作是有點遠,我們就說當代文學吧。有一篇小說的故事是這樣,某人某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大甲蟲。那麼,好好的一個人怎麼突然變成了蟲子呢?是人性的墮落,還是道德的淪喪,或者是遺傳密碼發生突變?對對對,就是卡夫卡的代表作《變形記》,吳書記,你認為這部作品是科幻還是現實主義小說?沒錯,在文學史上,這《變形記》是現實題材,毫無爭議的現實題材。”
“我繼續舉例,《鐵皮鼓》的故事很神奇吧,是不是很科幻,但人家偏偏就是現實題材。對了,三月份的時候,有個拉美作家代表團訪問我國,其中有位委內瑞拉的作家叫彼特裡,他的代表作《雨》中,久旱的乾裂土地裡,突然長出了個小男孩,就好象地裡的莊稼一樣。等到瓢潑大雨下來了,小男孩又消失在土裡。我們可不可以說這孩子是外星人啊,這是一部科幻小說啊。可人家偏偏就是現實題材。所以,我個人認為,衡量一部小說屬於什麼題材,不是看怎麼寫,而是看寫了什麼,表現了什麼。”
吳勝邦心中大動,把煙頭摁滅在煙缸中:“你說的是魔幻現實主義?恩,《土撥鼠之日》倒是可以朝那方麵靠,這樣彆人也沒話說。而且,現在拉美文學正熱,有話題性,有熱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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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朝陽忽然有點佩服老吳:這人悟性真高!
自七十年代末解放思想改革開放以來,文學界可謂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以前,國內文學創作遵循的是現實主義創作的原則,創作手法使用的還是十九世紀巴爾紮克《人間喜劇》那一套,後來又學俄羅斯文學,學托爾斯泰、高爾基,學果戈裡。在特殊十年,更是要求三突出原則。這種寫法中堂堂正正,也出了許多傳世經典,但未免有些拘泥,少了變化。
打個比方,傳統現實題材那一套就好象喬峰的太祖長拳,憑借一口渾厚的內力,無論什麼招式在手中使出來都威力無窮。
比如陸遙的《平凡的世界》就是這個路子,包括他的恩師柳青,還有同時代的作家趙樹理。
讀者的閱讀品味的是多樣性的,傳統的東西好是好,但在有些讀者眼中卻少了趣味,少了精致,少了美感。
八十年代,西方的當代文學傳入,意識流、時空交錯、達達主義,存在主義,一時間,大家都看花了眼。不禁抽了口冷氣:小說還能這樣寫,咳,真是絕了。
於是,大家都學起來。
這其中,對新時代文學影響最大的國外流派是拉美魔幻主義。特彆是其中的時空交錯手法,讓當時的作家感覺是開了眼了,於是就學了起來,也出了不少好作品。
那時候文學家聚會,你不聊加西亞馬爾克斯,手裡不夾一本《百年孤獨》《迷宮裡的將軍》《拿破侖和疥癬》,不夾一本《玉米人》,你就是落伍的老古董。當然,《霍亂流行時的愛情》是不能夾的,這種能夠輕易被人讀懂的書太俗,會被嘲笑。
小說界正在貪婪的向外界吸收營養,詩歌界更是極端,這兩年,詩歌流派以一年換一波人的速度迭代。朦朧詩都過時了,現在是《他們》是口水詩,是階梯詩,是早期梨花體,準一個走火入魔。
如果把《土撥鼠之日》歸類於魔幻現實主義,理論上說得過去,也有了操作的可能。
孫朝陽接著說:“文聯這邊對推薦《土撥鼠之日》的事情很上心,希望評委會能夠破例加個塞,也不知道這樣符不符合規定?”
吳勝邦道:“魯獎的目的是對近年國內除長篇小說外最優秀的文學作品的一次總結,鼓勵作家翻譯家們繼續創作,為人民奉獻出更多高質量的精神財富。目的達到了,過程不必拘泥,殊途同歸。”
這算是答應了。
孫朝陽:“謝謝吳書記,推薦是推薦上來了,雖然說《土撥鼠之日》是一部相當優秀的小說,但我也不敢肯定最後是否能夠拿獎。”
“交給專家們,交給讀者去評判吧。”吳勝邦說完話,想了想,打開辦公室大門,喊秘書進來。
吩咐說:“初選雖然已經結束,但還是有些優秀的作品遺憾地沒有進入終審。為了全麵地反映我國近年文學創作的全貌,我個人建議各分類在被淘汰的作品中再選兩部報上來,務必不留遺憾。這叫做……”
是的,單獨補《土撥鼠之日》進來太打眼,難免會有人說三道四。文人、知識分子話多,牢騷多,心眼兒也多,不能讓人抓到把柄。
他一時沒想到用什麼名詞,孫朝陽忙插嘴:“複活賽。”
吳勝邦搖頭:“不嚴肅,不合適。”
什麼複活賽,如果寫進通知裡,那不是笑話嗎?
像這種頂級的國家級大獎,隻要拿到,作家固然一舉成名天下知,推薦單位也有很大好處,其中牽涉到許多現實的利益,大家都爭得厲害。
可以預見,如果各門類再補兩部作品進來參加終審,那是大好事,基本會一致通過。
一瞬間,吳勝邦心中轉過好幾個念頭:這些參加複活賽的作品中,不能隻《土撥鼠之日》一部作品最後獲獎,不然也太赤裸裸了,另外還得再選一兩部。如此,滄海無遺珠,也算是樁美談。當然,要想最後拿獎,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短篇小說評選辦公室那邊未免沒有意見,得想想辦法。如果小說最後拿到大獎,建英同誌作為責任編輯,做出重大貢獻,年底的時候評個先進問題不大。將來走上領導崗位,也沒有什麼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