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那邊講完話後,是一位大領導宣講文藝政策。他講話很有水平,舉了很多最近兩年當紅作品的例子,其中還提到了孫朝陽的《暗算》,說,自己眼睛不是太好,看不了兩頁就花得厲害。最後還是讓他女兒一個字一個字讀的。
這本小說如果在幾年前發表,肯定會引起不小爭議。當然,現在的爭議也不小。不過,不要緊,小說嘛,大事不虛,小事不拘,要允許年輕的作家同誌探索新題材,新寫法。
他笑著道,現在一翻開文學雜誌,不是知青就是農村包產到戶,千人一麵,像蔣子龍《赤橙黃綠青藍紫》這種讓人眼前一亮,有新鮮感時代感的作品太少。大家都寫老題材,是否有點不太百花齊放了呢?當然,我也不是說這些題材不好,也無意抹殺作家們的工作。但是,還是要勇於開拓。
他一邊說,吳勝邦就在一邊拿著筆記本做記錄。
汪曾祺用手拐了拐孫朝陽:“小師弟,你被點名了,很不錯嘛。”
孫朝陽:“慚愧,慚愧。”但表情卻得意洋洋。
大領導最後總結道:“文藝界的膽子不妨放大一點,步子也不妨邁大一點。”
吳勝邦:“多謝領導的發言,我預感,未來一年必將是文學的豐收年。”
特殊十年,文藝界因為握著筆杆子,掌握著喉舌,受到的衝擊特彆大,在場的中老年作家,有一個算一個,幾乎都遇到過麻煩。雖然這幾年大家都做出適當的探索,在筆下的文字還是有點放不開,寫起來戰戰兢兢的。
即便如王朦這種勇敢的先行者,他的《春之聲》和《夜眼及其他》出版後,也收獲了不少批評意見。
大領導這席話可說是給大家吃了顆定心丸,按說,所有作家應該慷慨激喜不自勝才對。
然而,掌聲還是不熱烈,有點敷衍的味道。在鼓掌的時候,大家還都互相用目光交流。
吳勝邦在上麵看得明白,如何不知道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獎金上麵,什麼改革開放,什麼膽子再大點,比起一萬塊錢,不值一提。
他心中頓時揪緊了,背心一陣陣燥熱。
今天上午的會議就是各大領導講話,接下來是中協的一位副主席發言,此人自然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看他書長大的,其中還有兩篇文章入選了小學生課文。
現在還有不少老作家都還活著,因為文學地位擺在那裡的,所有,中協有二十多個副主席,三四十個常務理事,六七十個理事,多是名譽頭銜。真正管理中協的是作協書記處,正規的政府機關。
一提到中國現代文學,排名最前的自然是郭魯茅巴四大天王,後來還加上個曹禺,郭魯茅巴曹。可惜郭魯茅已經去世多年,現在中國文學的大宗師隻剩巴金和曹禺,大家都服氣。
巴金地位擺在那裡,所有文學界重大活動都會請他參與。前些年,巴金身體還好,對提攜後輩也很熱心,通常都會樂嗬嗬地答應。比如四川的《青年作家》創刊,老先生就很大方地給雜誌供了稿。上次茅盾文學獎,他更是直接出席,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本來,他答應來出席魯迅獎的。可惜入冬以來,老先生身體突然不好,住進醫院。畢竟是那麼大年紀的人了,身體機能下降得厲害。也就是從這一年起來,他開始長期住院,直到後來去世。
如此看來,冰心老人的身體真的很不錯。孫朝陽不禁羨慕,自己老了如果有謝先生那樣健康,第二次人生就圓滿了。
作協的副主席年紀也大了,眼睛不好,說話的口音很重,他老人家大約是突然爆發了創作力,這篇講話稿竟然寫了上萬字,厚厚一大疊稿子。
等到發言結束,一個上午也過去了。
然後休會,準備吃飯。
前排的孫犁不滿:“哪裡來的那麼多話,等會兒要找他掰扯掰扯。”
曹禺是十裡洋場來的,儒雅地笑了笑,說,自己和那位先生已經有些年頭沒見,不知道太太還好,娃娃們還好嗎,看他在台上的精神頭兒,不知道血壓好不好,血脂粘稠不粘稠……
最後感慨:“不知不覺中,我們到了不談文學,談養生的年齡了啊。”
汪曾祺;“養生養生,餓得要命,咱們還是先去吃飯才行。又冷又餓,必定要戳脫。”
曹禺正色:“飲食隻能六分飽,這叫惜福。老汪,你是美食家,等會兒上菜的時候,你負責給我講解。北方菜,我不是太懂,平時家裡都是太太做的蘇幫菜。”
汪曾祺道:“好說,好說。”
孫犁:“彆聽老汪瞎吹,他懂什麼吃。文章裡的美食也普通,不是菱角就是新剝雞頭米,或者螺絲、河蝦,都上不得台麵。對了,第一次看他文章的標題《晚飯花》,我還以為是什麼新鮮吃食,結果還真是花兒。”
孫朝陽看老頭們如此幽默,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各位前輩,我也得回賓館吃飯,下午再過來聆聽你們的教訓。”
且說吳勝邦看一個上午平安無事過去,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感覺背心已經被微汗潤得有點濕漉漉,大冷天地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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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心中又是奇怪,上午又是大領導,又是甲方爸爸,又是作協副主席發言,場下那麼多老前輩坐著,正是獲獎作家們開炮的好時機,他們為什麼不發難呢?
正想著,老符過來低聲彙報,說有幾個老前輩因為身體緣故,午飯後就不過來來。
吳勝邦點點頭,老前輩們大多年事已經高,能夠來出席已經難得再讓人家坐一下午確實為難人。他們來坐坐,撐個場子已經很給麵兒的了。
他內心又有種奇怪的想法,竟有點盼望老前輩們再走些,免得作家們鬨起來讓人看到太丟人。
是的,事情不小,獲獎作家肯定會鬨的。隻是不知道……他們上午為什麼引而不發,難道還在等更好的機會?
回賓館吃飯的路上,眾人幾乎都沒怎麼說話,互相交換著眼色,好像正在醞釀著什麼。
吳勝邦豎起耳朵,卻聽不真切。
賓館的午飯很豐盛,但大家都是吃得心事重重,說起話來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