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北京綠化不是很好,建築物被太陽炙烤一天,到夜裡,筒子樓裡熱得要命。因此,不少人睡覺的時候,都把涼席鋪到外麵去,如此方得一夜清涼。
但吳勝邦夫妻好歹是國家乾部,又是知識分子,體麵還是要的,自然不可能把自己擺在露天。
櫃子上的電扇懶洋洋轉動,吹出來的風竟是熱的。
吳勝邦一夜都在翻身,汗水在床單上印出一坨汗跡。
旁邊,唐大姐低聲問:“勝邦,失眠啊?”
吳勝邦不說話。
唐大姐:“其實我也失眠了,一躺在床上,腦子裡就在飛快轉動。”
吳勝邦:“我是熱的,彆說話,睡吧。”
唐大姐:“你自己心裡想著女兒睡不著,偏偏還不承認。”
吳勝邦:“誰想她了……盼盼才十五歲,一個小孩子,在那麼遠的地方生活……”
唐大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剛才孫朝陽說了,盼盼的漫畫書在東京賣得很好,稿費很多,那是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錢。現在是改革開放了,經濟社會了,國家也鼓勵大家賺錢。咱們兩口子一個月加起來才兩百塊錢不到,不一樣活得很好。盼盼一個月就是十多萬,還不夠生活?那邊物資充沛,盼盼想吃什麼,買就是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唐大姐:“難道說,孫朝陽的話你還不相信?”
“自然是相信的。”吳勝邦實在是熱得受不了,索性不睡了,起床坐沙發上,點了支煙:“孫朝陽這人吧,在我看來,成天嘻嘻哈哈,就沒個正經的,但骨子裡卻是個嚴肅正經的人。小事上挺潦草,大事從來不含糊,他的品格,我是很推崇的。隻不過啊,我和他天生就尿不到一壺裡去,硬湊一塊兒,除了互相拆台還是互相拆台。”
唐大姐笑道:“真要打個比方,你就好像是北宋時的王介甫,而孫朝陽則是蘇子瞻,表麵上看起來跟仇人似的,底下私交卻好,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巧的是,孫朝陽和蘇東坡還是老鄉。”
吳勝邦笑了笑:“是有這個味道,我倒是挺喜歡孫朝陽的作品,可對他這個人,實在欣賞不了。盼盼的事情,我全家都欠了他一個大人情。先前吃飯的時候,我表達了內心的謝意。但他怎麼說呢,他說,他衝的是和盼盼的交情,跟我可麼有什麼關係,你說氣人不氣人?”
唐大姐微笑:“你們啊,天生就合不來。”
吳勝邦繼續抽煙,煙霧忽然迷了眼,裡麵有淚花:“一年前,盼盼那個樣子,我感到丟人,感到傷心,有時候甚至在想。我吳勝邦上輩子究竟做錯了什麼,讓吳盼盼這個討債精來折磨。我看到她,心口就一陣發悶,我每天一回家,就好像上刑場。有時候,我甚至想,我活著實在沒意思得很,真不如死了算了。”
唐大姐摸著丈夫的手:“勝邦,那時候我剛調來北京,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忽略你了,沒有把這個家務操持好,是我的錯。”
“不不不,我不怪你,是我的問題,我沒有教育好孩子。”吳勝邦捏著妻子的手:“實際上,我很感激你。老唐,我一想到家裡有你,才感到人生還是有意義的,否則一天都活不下去。”
唐大姐:“勝邦,現在不都好了嗎?女兒成績好,明年就能讀大學,她成名成家了,總算沒有給你老唐家丟臉。”
吳勝邦:“還是你生了個好女兒,哎,感謝孫朝陽,這個情,真是一輩子都還不了。”
唐大姐撲哧一笑:“還什麼呀,剛才孫朝陽不是說了嗎,人家看的是盼盼的麵子,父債子還吧。”
夫妻倆噓噓許久。
這一夜晚竟然沒有睡踏實。
第二天早上,吳勝邦沒有跟往常那樣坐公交車去上班,而是撥通單位的電話,要了車。
唐大姐很好奇:“勝邦,你不是從來不坐公車的嗎,今天怎麼轉了性?”
一九八六年代,雖然說北京城乃是首都,一大批率先富起來的個體戶已經購入私家車,但汽車依舊是個稀罕物。
在吳勝邦供職的中協,有兩輛小轎車。一把手一輛,剩下一輛四個副書記使。
汽車使用手續也複雜,出車的時候要報請辦公室。辦公室出派車單,司機才來接人。收車後,還有個入庫的流程。
僧多粥少,四個副書記誰坐誰不坐,都是扯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