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汽車,齊永林背靠著皮質座椅,雙手揣在藏青色外套兜裡,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壓低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特意說給身邊人聽,小聲說道:“老年人不要練劈叉。”他眼角的皺紋隨著話語微微顫動,語氣裡還帶著幾分關切與感慨。
縣委書記李泰峰正側身看著,聽到這話,喉結猛地一動,他立刻轉過身,滿頭銀發隨著動作微微晃動,目光灼灼地追問:“朝陽,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下意識地扯了扯領帶,這領帶是曉陽早上新熨燙的,此刻卻勒得脖頸發緊。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斟酌著字句回應道:“可能是要注意身體吧。畢竟年齡大了,有些高難度的動作做不出來呀。”
我刻意放緩語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自然,想著辦法將這個突兀的話題給一個看起來儘量合理的解釋。
張慶合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藏青色中山裝的衣角微微隆起,他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了看一臉沉默的齊永林,就側身看著李泰峰說道:“泰峰同誌啊,你提出的這個方案目前看來還不夠成熟。發展的一切問題,歸根結底都要歸結於資金問題,隻要資金到位,很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但現在來看,顯然你們的資金沒有到位,有些想法從目前情況看不太切實際。朝陽,有多大鍋下多少米嘛,你們這個辦法,誠意不足啊。”
副市長王瑞鳳側過頭,馬尾小鞭隨著動作輕晃,珍珠耳釘隨車窗外風景的移動一閃又一閃。提議道:“我看你們還可以考慮,就由你們縣財政出資建設水庫水廠。”
李泰峰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幾分,他連忙解釋道:“瑞鳳市長,並不是我們不想用財政資金投入,關鍵是現在財政上沒有多餘的錢。並且這些工程見效比較慢,需要長周期才能獲得回報。縣裡財政資金都投在這個上麵,下半年全縣乾部也隻有喝西北風了。”
說著,他從褲兜裡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但卻是想起來,這是在市領導的中巴車上,慢慢又將煙放進了煙盒。
王瑞鳳輕輕搖了搖頭,塗著紅色唇膏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又說:“那既然你們沒錢,我看就由東投集團跟你們合作嘛。”
齊永林在一旁哼笑了一聲,他清了清嗓子,帶著調侃的意味說道:“自力更生、艱苦創業,泰峰書記勇氣可嘉啊,這種精神還是值得鼓勵的嘛。瑞鳳同誌,我提個建議,可以讓東洪縣自己先試一試嘛。建成水庫、水廠之後,那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這樣長期效益就留在了東洪,這對東洪有好處。”
李泰峰心裡清楚,雖然縣裡幾家民營企業擠一擠肯定能拿出來四五百萬,特彆是縣裡的畢百萬這樣的大戶,這兩年賣化肥早就掙了錢,但要他們自己拿出四五百萬來建水庫,不太現實,他們沒有了活動資金,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這更不包括水廠建設的費用。水廠除了安裝淨化設施,投入最大的就是管道鋪設,要讓每家每戶通上自來水管,這筆開支巨大。靠民營企業自身能把水庫建成就不錯了,哪還有能力去建設水廠呢?這正如齊永林所說,這是一個高投入、低效益,回報周期長的項目。
一戶人家一個月也就幾毛錢的水費,一年下來,整體收益十分有限,不花個二三十年,這些項目難以獲得預期收益。想到這些,他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揪著煙盒,心裡暗道,這齊永林不當市長了,覺悟也劃破了,好在自己手裡還算有一張王牌。
臨近十一點半,三輛大巴車緩緩駛入縣委大院,車身在泥濘的道路上碾出深深的車轍。隨著車門打開,一眾領導紛紛下車,站在張慶合側邊,仍在堅持彙報自己修建水庫的思路,哪怕是在這短暫的行走過程中,他也不願浪費任何一個爭取支持的機會。
走進會議室後,李泰峰展現出他作為東道主的熱情與恭敬,他微微弓著背,主動走到張慶合身後,小心翼翼地為市長搬開凳子,木質椅腿在地麵拖出刺耳的聲響。張慶合穩穩坐下後,李泰峰疾步走到張慶合對麵,中山裝的下擺隨著動作揚起。他環視四周,招呼著一眾領導落座,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緊張。
等大家都坐定後,李泰峰看了看四周,喉結動了動,問道:“慶合市長,咱們直接開始嗎?”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忐忑,如今的局麵,大家都已經不知道接下來的會議將會如何發展。
張慶合輕輕點了點頭,說:“好,直接開始。”
李泰峰便對旁邊的縣委副書記劉進京說:“進京,你主持會議吧?”
劉進京笑著向各位領導點了點頭,戴上有些磨損的黑框眼鏡,拿起桌麵上的主持詞,調整好狀態後,說道:“尊敬的張市長,各位領導,大家好!首先歡迎各位領導蒞臨我們東洪縣檢查指導工作。受縣委委托,由我來代表縣委、縣政府組織這次會議,在全市上下深入學習貫徹省市農村工作會議精神的關鍵時候啊,慶合市長和其他領導到東洪縣考察,充分體現了市委、市政府對東洪工作的關心和重視,讓我們啊再次對各位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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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慶合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翻看著手中的材料,神情專注。
劉進京接著說:“同誌們,下麵我們進行工作彙報。按照預定安排,一共分為四項議程:朝陽縣長彙報、泰峰書記做工作彙報、其他同誌做補充並交流發言,第四項是市長張慶合作重要指示。”他有條不紊地介紹著會議流程,為接下來的彙報做好鋪墊。
我知道在王瑞鳳麵前,彙報的時候看稿子是為大忌,所以我脫稿進行了彙報。彙報內容並沒有特彆的亮點,因為東洪縣一方麵我到任時間較短,很多工作還在摸索階段,另一方麵整體成績乏善可陳。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成績的工作,就是百萬畝噸糧田建設,這確實是實實在在的成果。此前泰峰書記已和我溝通好,這項工作由他進行主要彙報。
沒有突出成績,彙報內容更多地聚焦在問題和困難上。我挺直了腰板,儘量讓自己顯得自信一些,說道:“各位領導,東洪縣的乾部群眾雖然有著艱苦創業、自力更生的優良傳統,但受製於自然條件限製和交通閉塞的原因,東洪縣有幾大困難需要上級支持。第一,交通工程建設比較滯後,急需打通與光明區、臨平縣、曹河縣的交通主乾道;第二,工業基礎薄弱,目前全縣除了東洪第一煉油廠,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國有企業;第三,民營企業正處在蓄勢待發的關鍵階段,現有幾家較大型的民營企業主要依賴於農資銷售和農產品銷售板塊,缺乏工業製造和工業產品加工等產業……”
彙報完問題後,我按照慣例結束了彙報。張叔隻是點了點頭,畢竟張叔也清楚我目前作為縣委副書記、副縣長,負責縣政府工作,和真正意義上的縣長還有一定區彆。他的這個點頭,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對我的認可,還是僅僅出於禮貌。
王瑞鳳抬起頭,精心描畫的眉毛微微揚起,目光直視著我,笑著問道:“這就彙報完了?”
我點頭回應:“彙報完了。”
王瑞鳳皺了皺眉頭,說:“慶合市長,我插幾句啊,沒有成績,隻有困難可不行啊。朝陽同誌,我看你的工作可不過關。組織選你到東洪縣,是要你打破常規、打開局麵的,你這樣四平八穩、暮氣沉沉,怎麼和上次那個董縣長,像個太平官一樣,這可不行啊?談談思路嘛。”
我心裡很清楚,我的工作思路一是建水庫水廠,二是拆除兩條環城公路的水泥墩子,打開對外開放通道,三是招商引資。前兩個是基礎,第三個是目的。但這些想法實施起來困難重重,尤其是拆除水泥墩子這件事,隻能等待省委督查室的督辦件過來。在這個場合直接提出,會挑戰市委的權威,也會得罪李泰峰書記。我擔心得罪的不隻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在黨委集體領導製度下,單打獨鬥的個人往往不會有好下場,雖然能一時解氣,但必然會在縣委和政府之間產生裂痕。
我馬上解釋道:“瑞鳳市長啊,我剛來整整兩個月,很多工作還在前期調研階段,還沒全麵掌握情況。目前隻是按照縣委的部署推動各項工作。”
王瑞鳳似笑非笑地說:“在縣委的領導下肯定沒錯,但縣政府是怎麼考慮工作、謀劃工作的?難道就沒有任何思路嗎?”
她的話讓我多少有些尷尬,雖然她始終麵帶微笑,但我仍覺得自己沒有儘好縣政府負責人的職責。沒等我回答,張叔擺了擺手道:“朝陽同誌是對的啊,在沒有完全掌握情況的前提下,是不好談大刀闊斧的改革啊,毛主席說得好啊,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但是,朝陽同誌啊,你要儘快熟悉情況,多到一線和基層去調研啊,掌握第一手資料之後,儘快拿出適合東洪縣的主要思路。
眾人隨意閒聊了幾句之後。張叔就安排了各位副市長把我提的三點困難安排了下去,特彆是關於修建到臨平和曹河的高標準公路的事,納入了規劃。
張叔繼續問道:“朝陽,還有沒有?”
我想了想道:“還有電力緊張的問題。”
臧登峰分管計委委員會,王瑞風則直接抓電廠建設,臧登峰說道:“朝陽縣長,你們是農業大縣,工業上用電需求應該不大吧,怎麼也缺電。”
我馬上道:“登峰市長啊,我們是農業縣,所以市裡麵用電配比不夠啊,這也是製約我們發展工業的關鍵,人家來考察,發現我們連個變壓器都沒有,咋可能來投資,所以,電力的事,十分緊迫。”
王瑞鳳道:“你修電廠應該有經驗嘛,打報告,我簽字,你慢慢跑手續。”
李泰峰道:“哎,電廠我看我們沒必要建,我了解了,電廠要貸款5千萬以上,這個包袱,我們背不動啊。啊,我看完全可以從臨平縣接線路過來嘛。朝陽縣長,接幾根電線,可是比建個電廠,省錢啊,我們要站在群眾的角度,考慮問題啊。”
劉進京看著眾人都有些尷尬,就瞅準時機,接著說道:“慶合市長啊,那咱們下麵聽泰峰書記做工作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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