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小麥收割在即。我與常務副縣長劉超英、縣農委主任呂連群、分管農業的副縣長焦楊和農業口的同誌一行八人乘坐兩輛車,開啟了對全縣六個鄉鎮的農業生產調研。本來是計劃調“噸糧田建設”建設成效,但在知道“噸糧田建設”成果數據與實際情況嚴重不符的之後,讓整個調研變得異常沉重。
車輛沿著蜿蜒的鄉間小路前行,窗外的田野裡,成片的莊稼在熱浪中顯得有些萎靡。每到鄉鎮便深入田間地頭,直接與群眾麵對麵交流。
在鄉鎮,隨機選了二三十戶群眾家裡,沒有經過乾部的預先安排,沒有任何人打招呼,都是謝白山開到哪裡,隨機一聽,我們走進了群眾家中。多數的群眾開始都有些局促不安,看到大家皮膚黝黑,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大家都頗為無奈的坦誠,冬小麥和夏玉米兩季能收個一千五六百斤,那都得是風調雨順、精心伺候的好年景。啥噸糧田,大家都隻是聽到過自己村裡或者不遠村裡的個彆群眾,能夠達到這個規模,但細細求證,當事人多說是訛傳,隻有兩三戶勉強達到了這個水平。
甚至不少群眾悄悄透露,村裡統計產量時,根本沒人上門核實,都是村乾部憑感覺估算的,這也和城關鎮黨委書記楊明瑞所說的能夠相互印證。
經過一天的奔波,走了六個鄉鎮後,我們帶著沉甸甸的調研“成果”返回縣委大院。在搖晃的汽車上,車內的空調似乎也驅散不了眾人心中的煩悶。常務副縣長劉超英眉頭緊鎖,一臉無奈地打破了沉默:“朝陽縣長,說句掏心窩子的實在話,連我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麵。國家三令五申,高度重視農業產量的統計工作,咱們縣裡更是專門召開了糧食統計的專題會。泰峰書記、董縣長和分管的黃縣長在會上言辭懇切,對統計局和農業局的乾部提出了嚴格要求,可現實卻狠狠打了我們的臉。現在看來,這些乾部太不負責任了,把統計表格一發,就不管不顧了,很多同誌壓根就沒進村入戶實地調查。就拿剛才的東園村來說,村支書張口就報產量,隨手就填數據,這樣瞎糊弄出來的糧食產量竟然一級騙一級,怎麼能經得起上級的檢驗?簡直太兒戲了!”
聽著劉超英的話,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從目前的調研情況來看,問題的嚴重性遠超想象。如果隻是一兩個村、一兩個鄉出現數據造假,或許還能歸結為個彆基層乾部的失職。但如今,在與眾多農戶坦誠交流,讓他們放下心中顧慮、實話實說之後,卻發現全縣所有鄉鎮和村的糧食產量,竟然都是由鄉村兩級乾部憑空估算出來的。當然,責任不全在基層啊,上級部門來核實抽查時,僅僅到各鄉鎮的實驗田走個過場,就把試驗田的高產數據當作整個縣裡的平均產量進行估算。就這樣,平白無故地多出了幾億斤糧食。我看,這已經不是數據的虛假,更是對國家農業政策的褻瀆,對農民利益的嚴重損害。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超英縣長啊,這個時候,我們真的需要靜下心來,好好反思深層次原因啊。首先,咱們得重新審視百萬畝噸糧田建設的目標是不是貼合實際。我認為,這不該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應該像‘七五’規劃、‘八五’規劃那樣,分階段、有步驟地實施嘛。這是一個漫長而艱巨的過程,需要充分考慮高產田、中產田和低產田的實際情況。不切實際地要求所有農田畝產過噸,根本就是違背科學規律的決策。其次,我們的乾部隊伍也必須深刻反思。難道縣委政府每次到基層,隻圍著桌子轉嗎?鄉鎮黨委書記、鄉鎮長,以及村乾部們造假。咱們得縣委政府真的不清楚這些糧食產量數據是估算的、存在大量水分嗎?關起門來,大家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可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說實話,糾正這些錯誤呢?”
劉超英與我並坐在後排,他微微點頭,麵色凝重地回應道:“朝陽縣長,說句實在話,當初泰峰書記推動這個噸糧田建設的時候,給每個縣領導都分配了聯係鄉鎮,要求一個縣領導負責一個鄉鎮的相關工作。從這個角度來說,每個縣領導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就拿我來說,當時我聯係的富光鄉給我分了一塊試驗田,我每年也就小麥收割和嫩玉米成熟的時候,我抽空去一趟,走個形式。其他時間,我根本沒怎麼關注,都是鄉裡的農技推廣站在負責。每次收麥子的時候,確實會在現場進行稱重,這幾年最差的一年,那塊試驗田畝產都接近2100斤。可大家心裡都明白,農技推廣站為了出成績,用的都是最好的肥料和農藥,施肥的時間節點和用水都把控得極為精準。但這隻是試驗田的特殊情況,不能代表全縣的平均水平。而所有縣領導都這樣‘做樣子’,實際上就是在欺騙群眾、糊弄上級啊!”
我忍不住感慨道:“是啊,我們這樣的行為,給群眾帶來了多麼沉重的負擔!一邊是虛報的高產量,另一邊卻是群眾實實在在增加的負擔。這一增一減之間,群眾一年要多支出近百元的提留統籌費用。鐘書記之前總愛說,咱們的群眾是最善良、最樸實的。可如今,我們這些乾部卻辜負了他們的信任,真應該好好向群眾謝罪!如何向市委領導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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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超英心裡十分清楚,一旦糧食產量造假這件事被曝光,東洪縣本土的乾部都將受到牽連,縣委政府領導班子的乾部在未來的提拔進步道路上,也將困難重重。
他語氣略顯擔憂地說道:“朝陽縣長,我知道您心裡窩著一團火。但您也得為東洪縣的乾部群眾考慮啊。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可以積極主動地承認錯誤,努力改正。可要是把這事捅到市委、省委,咱們東洪縣百萬畝噸糧田建設的牌子被摘掉,說句難聽的,朝陽縣長,您就站到了東洪乾部的對立麵,那整個東洪縣的乾部都會對您有意見。
劉超英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朝陽縣長啊,您想想,您現在雖然是負責工作的副縣長,就算之後成了代縣長,還得經過縣人大的投票表決。縣人大代表大多是領導乾部,得罪個彆人影響不大,但要是得罪了整個東洪的黨員領導乾部,在投票的時候,怕不好實現組織意圖,最為關鍵的是,這糧食都是之前的事,顆粒已經歸倉,這也沒辦法核實了!”
我心裡明白劉超英話中的利害關係,因為平水河大橋的事,現在縣裡已經有不少乾部對我有些意見,但堅守原則、追求真相是最基本的職責。我說道:“超英縣長,我不完全認同你的說法。怎麼就不能追究責任了?去年的資料檔案都還完好保存著,隻要把它們拿出來,找到具體的經辦人,當麵問清楚這些產量數據是怎麼得出來的,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劉超英無奈地歎了口氣:“話是這麼說,可您看看現在的形勢可是一片大好啊。用撥亂反正都不為過,縣長啊,全縣上下都是準備好在您的領導下,集中精力、凝心聚力準備大搞工業建設。但是現在平水河大橋調查的聯合調查組也說要重新入駐。這個節骨眼上,如果再把糧食造假的事情抖摟出來,咱們東洪縣的乾部在市委市政府麵前,可就徹底抬不起頭了,以後咱們得工作還怎麼開展?”
我的內心無比沉重,對於是否追究責任,一時之間也難以抉擇。我隻能說:“超英縣長,這事牽扯重大,我考慮的不是現在的問題,麥收在即啊,今年的產量怎麼報啊?”
劉超英道:“今年肯定是實事求是,不能錯上加錯啊。”
“那今年就是斷崖式的下跌,超英縣長啊,這個咋和市委解釋,沒有了泰峰書記的指導,東洪縣百萬畝噸糧田建設工作徹底失敗?”
劉超英道:“肯定不能這麼說。”
“是啊,責任還是要找出來的,不然沒辦法向市委交代,沒辦法向群眾解釋啊。”
夕陽緩緩爬上西邊的天空,將整個大地染成了金黃色。金黃色的麥浪一波接著一波,滾滾而來,看似壯觀的景象,卻讓我內心充滿苦澀。李泰峰書記曾經那句“麥子種了幾千年,農民吃飽是第一次”的豪言壯語,此刻在我耳邊回響,顯得是那麼的諷刺。曾經以為的宏偉目標,如今卻成了一場鬨劇,“吃飽”的不隻是普通群眾,還有那些被虛假政績蒙蔽雙眼的縣委縣政府官員。
回到縣委大院時,已經是下午5點多。往日裡熱鬨的大院,此刻靜悄悄的,大家都按時下班離開了。我剛在辦公室坐下,韓俊給我倒了杯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縣委辦主任呂連群就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褲腳上還沾著不少的麥芒,跟著曬了一天,呂主任白淨的臉上都已經曬得有些紅一塊白一塊,看來應該是紫外線過敏。他臉上堆滿了笑容,說道:“縣長,您這會兒方便嗎?我想跟您彙報一下工作。”
內心之中,我對呂連群這個人一直沒什麼好感。他好大喜功,熱衷於阿諛奉承,為了個人利益,不惜捏造事實、顛倒是非,甚至有時候還會落井下石。但他畢竟是縣委辦主任兼組織部長,成年人的交往,麵子上總要過得去,意氣用事掀桌子,沒有什麼作用。
我放下茶杯,說道:“連群,有什麼話坐下說吧。”
呂連群連忙點頭,坐下之後,又朝我搬了搬凳子:“縣長啊。是這樣的,您現在還代管著縣委的工作,這個時候,就應該稱書記了。”
連群同誌,黨內應該一律稱同誌,稱書記,不妥當。
是是是,書記,是這樣啊,縣委這邊有一些日常性的事務,還需要您來拍板決定。縣裡有幾個乾部,馬上就退休了,都是些為組織和事業操勞了一輩子的老乾部,按照慣例啊,退休之前,一般要上一級照顧一下,你像畜牧局長老劉,政研室的老孫,都是下個月就退休,按照慣例,他們是要上副縣的副調研員,解決副縣級的待遇,李泰峰同誌被雙規了,再加上人事凍結,您看,咱們這項工作……”
一般情況下,退休的時候,為了照顧乾部情緒,肯定乾部的奉獻,各地都會照顧一下,安排上一級的非領導職務。安排了之後,乾部很快就會退休,也不會占用名額,相當於組織順水推舟做了好事。我馬上說道:“這事和市委組織部溝通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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