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官屯鄉是縣裡典型的農業鄉,它的名字背後藏著一段頗具曆史韻味的淵源。據說在明朝萬曆時期,這個鄉所在的村子裡,同一時期有兩個人考上了舉人,這在當時可是天大的喜事,而這兩人後來又先後入朝為官,成為一方佳話。等到二官屯鄉建鄉的時候,人們為了紀念這段榮耀的曆史,便以這個最具代表性的名字為鄉命名。
30塊錢,對於一個人均年收入隻有600多塊錢的群眾來講,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足足相當於他們半個月的收入。當我聽聞二官屯鄉竟然膽大包天地將縣裡免費發放給百姓的農藥,當作斂財的工具,一瓶藥賣5塊錢時,頓感萬般心痛,我實在是沒有想到,三令五申之下,我們的乾部竟然還能如此膽大妄為。
站在一旁的呂連群看我情緒不對,慌忙走了過來,語氣帶著安撫:“縣長,您彆生氣,咱把情況了解清楚。”說完,他快步朝著蹲在公路上,正在悶頭抽泣的老農走去。
被喊起來的老農身形佝僂,歲月在他的背上壓出了明顯的弧度。皮膚曬的黑的發亮,這老人慢慢地直起腰,將手中的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發出沉悶的響聲,然後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我們。
呂連群說道:“哎,老哥,你可不要亂說。縣裡已經明確規定,農藥是免費發給大家的,你怎麼能說是要錢的呢?”他這話一出,我的心頭瞬間一沉,一種更加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這時,旁邊另一位大嬸伸手擦了擦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珠,藍色的粗布褂子早已被汗水浸透,滿麵愁容,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裡帶著被不甘:“哎呀,這位同誌,俺還能騙你不成?不信的話,你們去糧所裡麵看看就知道了。”
說話間,這老農道:“咱不是有條子嘛,給他們看看咱們的條子。”
這大嬸似乎也想到了,自己還有條子這一回事,趕忙從兜裡掏了掏,不多出掏出了一個塑料袋,從裡麵抽出了一張收據,上麵寫著農藥六瓶,三十元,上麵還蓋著二官屯鄉人民政府的紅色公章。
焦楊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焦楊看了看條子,就問道:“大爺,他們讓你們買,你們就買嗎?”
老農的情緒突然略顯激動起來,他那布滿老繭、粗糙得如同樹皮一般的手緊緊攥住頭上的草帽,聲音帶著憤怒和無奈:“不買?不買你試試!根本不給你開條子,你這糧都交不上去。好不容易把糧拉來了,要是交不了,咱能拉回去不成?”
他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的眼前不禁浮現出農戶們趕著破舊的驢車,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艱難往返奔波的畫麵,心中滿是酸澀與憤怒。
呂連群氣得額角的青筋暴起,他不知從哪裡拿來的一疊報紙,用力地扇著風,嘴裡罵罵咧咧:“縣長,您彆激動,咱們去現場看看,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在敗壞縣委縣政府的名聲、大肆斂財。”
我強壓著心中的怒火,轉頭對韓俊說道:“韓主任,把這個大爺的信息記錄一下。”
韓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從那個已經褪色、邊角磨得有些破損的帆布包裡掏出筆記本,接著又掏出了30塊錢,說道:“大爺,這錢啊,你先拿著!”
這大爺趕忙推辭說,哎呀,你的錢我們咋能要,又不是你賣給我們的藥?
一番來回退讓之後,這大錢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30塊錢,他的手指關節粗大變形,因為常年勞作而布滿了裂口。他的臉上滿是驚慌和感激:“哎呀,您看今天還遇上好人了,你們的錢俺們咋敢要?”
韓俊將藥瓶高高舉過頭頂,對著圍攏過來的人群大聲解釋:“各位老鄉啊,這農藥是縣裡麵免費給大家爭取的,朝陽縣長已經要求各鄉鎮必須免費發放,是咱們二官屯鄉個彆乾部自行收的費。縣長馬上就要處理這個事,請大家相信咱們黨委政府。”
人群中突然炸開了一陣驚呼,有人用手指著我,聲音裡帶著驚訝和不確定:“對呀,我看過咱們縣新聞,這個人就是縣長!”一時間,無數雙眼睛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中,有懷疑,有期待,更有生活重擔壓在身上的深深疲憊。
我站在熱浪蒸騰的空地上,腳下的公路被曬得發燙,仿佛要將人的雙腳灼穿。望著一張張被烈日曬得黧黑的麵孔,看著他們眼中那複雜的情緒,我的胸腔像被麥芒刺痛,心中滿是愧疚和自責。我提高聲音說道:“鄉親們,我就是東洪縣縣長李朝陽。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讓大家產生了誤會。剛才韓主任已經給大家講了,農藥是免費發給大家的。我在這裡可以給大家表態:無論是誰收過大家的錢,都必須退回去;凡是交了錢的,留好憑證和依據,到時候去退錢。縣裡不僅不收大家的錢,而且還降低了三提五統的比例,一畝地少繳100斤糧食。中央、省、市和縣裡的政策都是好的,請大家放心,一定不會多收大家1分錢,而且還要逐年減輕大家的交糧負擔。”然而,我的話音剛落,人群中就傳來了壓抑的歎息聲,有人小聲嘀咕著:“少交的糧還不夠買藥錢。”這話像一根尖銳的針,直直地紮進我的心裡,我暗暗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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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汽車在坑坑窪窪的公路路上顛簸著駛向糧所,路邊的樹木在風中搖曳,卻帶不來一絲涼意。遠遠地,就能看到糧所那紅色的圍牆,牆麵上的油漆斑駁脫落,露出裡麵灰色的磚石,就像一道滲血的傷口。糧所門口早已被進進出出的架子車、農用三輪車、拖拉機堵得水泄不通,牲口的嘶鳴聲、車軲轆碾過石子的聲響混作一團,嘈雜無比。小轎車根本擠不進去,我直接推開車門,說道:“走,去現場看看,看看是咋辦的?咱們那哪位領導又在搞中飽私囊?”
下車之後,呂連群焦楊、韓俊和楊伯君緊跟在我的身後。
我們穿過擁擠不堪的人群,終於來到糧所門口。抬頭望去,糧所的大門上麵有一塊拱形鐵架,鐵架上麵鋪著一塊整齊的鐵皮,鐵皮上用紅色油漆刷著“二官屯鄉糧所”幾個大字,隻是經過歲月的洗禮,字跡已經有些模糊。糧所兩側大門口用紅色油漆刷了一對標語,一邊寫的是“寧流千滴汗”,另一邊寫的是“不壞一粒糧”。
糧所內的麵積很大,但此刻也擠滿了排隊交糧的架子車和農用三輪車。偶爾還能聽到毛驢不耐煩的叫聲,整個糧所內擁擠得讓人透不過氣,人們都在忙碌著,倒也沒人注意到有幾個乾部走了進來。
不遠處的水泥地上,還有群眾在忙著曬糧食,想來這應當是糧食水分過大。我快步走上去,看到兩個五六十歲的老人正吃力地從農用車上往下搬運糧食。大爺的手顫顫巍巍地解開係糧的繩子,隨著“嘩啦”一聲,地上的糧食隨意散落著。我走上前去,主動問道:“大爺,您的糧怎麼要晾在這裡呀?”
大爺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滿是失望與無奈,仿佛積壓了許久的情緒都要從這一眼中傾瀉而出。
焦楊見狀,主動上前一步,問道:“大爺,咋回事啊?人家的糧都交了,您的糧為啥在這曬呀?”
大爺無奈地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疲憊和無奈:“說我們家的糧食濕度大、不合格,讓曬一曬。這都是在曬糧場地曬了兩天的糧食,怎麼可能濕度大嘛!就是折騰人啊,不就是想找我要兩包煙嗎?我老漢自己都抽自己卷的煙,哪裡來錢給他們買紙煙呀?”
焦楊分管農業,同時負責糧食局,公糧的征收也歸她負責。聽了大爺的話,他一臉無奈,語氣中帶著愧疚:“縣長,我向你檢討,是我的工作沒做好。”
袋子解開後,裡麵滿滿的都是金黃的小麥。我伸手抓出一把,放在手裡捏了捏,每一個糧粒都堅硬而飽滿。我又抓出幾粒,放在嘴裡嚼了嚼,隻聽“磕嘣”一聲,麥粒才被嚼爛。
呂連群、焦楊、韓俊也從我手裡拿了幾粒糧食放在嘴裡嚼了嚼,幾個人的表情都略顯痛苦,費了好大勁才把小麥嚼爛。我將糧食拿在手裡掂了掂,不緊不慢地說:“這樣的糧食濕度不達標,那什麼樣的糧食才達標呢?”說著,我從大爺手中拿過係糧食的麻繩,將糧食袋子往上掂了掂,又將糧食的口聚在一起,慢慢把糧食口袋紮上。
大爺、大娘兩個老人在旁邊焦急地直跺腳,大聲說道:“哎,可不敢這樣乾呀,不曬糧,俺們糧食交不出去啊!”
韓俊仔細檢查了一番後,說道:“大爺,您這糧食我們檢查了,合格。”
糧食口袋紮好後,我深吸一口氣,一把抱起糧食,估摸著這糧食應當有100斤左右。換作平時,100斤我隨便能扛起來,但此時我卻覺得自己扛的不是糧食,而是東洪縣乾部的良心,這份重量壓得我腳步都有些踉蹌。
我把糧食堆在架子車上,拍了拍手,說道:“走吧,去看看咱們的同誌是怎麼賣農藥的。”
往前走了不遠,就看到前方有一隊人排著長長的隊伍,足足有四五十米長,每個人都手裡捏著錢,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卻都在低聲謾罵著:“5塊錢一瓶的農藥,他媽的,殺的是蟲子,還是貪官啊!太黑了。”站在隊伍後麵,聽著群眾發的牢騷,我的心裡萬分複雜,憤怒、痛心、自責等情緒交織在一起。
從隊伍的後頭走到前頭,是一片柳樹樹蔭。樹蔭下麵放著三四張長條木桌,每張桌子前麵坐著一個乾部。最左邊的一個人負責收錢,他前麵放著一個大大的紙箱,裡麵散落著各種麵額的錢,旁邊還有一個老式算盤,算盤上已撥好數;他旁邊一個人正在專注地開條,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在開條人旁邊,有人根據開的票負責分發農藥,後麵堆著的農藥如小山一般高,旁邊還有一些空箱子,看來這藥已經賣了不少了。
呂連群剛要走上去,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說:“彆慌,這種事情讓小韓過去,先不要打草驚蛇。”
韓主任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呂連群畢竟是縣委組織部長,認識他的人多,這時容易暴露。韓俊將白色襯衣從褲腰裡拉了出來,把眼鏡摘了下來,胡亂抓了兩把頭發,瞬時從一個精神乾練的乾部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落魄的知識分子形象,然後混入了排隊的人群中,朝著賣農藥的攤位走去。我站在原地,緊緊盯著攤位的方向,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將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給鄉親們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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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政府副主任韓俊走上前去說道:“哎,領導啊,我想問一下,為啥交公糧還得買農藥?啥時候的政策?”
這個收錢的是位女同誌,根本沒有抬眼。中間開條的人寫完條子後這才緩緩抬起頭看了一眼韓俊,說:“什麼時候實行政策,還要跟你彙報一聲啊?去,後麵排隊去。”
韓俊說:“哎,這位領導,我隻是看縣裡新聞說,縣裡不是說免費發農藥嗎?我二姑他們家是李寨鄉的,李寨鄉這藥怎麼就沒收錢呢?”
中間的男子明顯是個乾部,說道:“李寨鄉?李寨鄉是什麼鄉?不知道,我們這是二官屯鄉,李寨鄉不要錢,你要去李寨鄉交公糧,就去李寨鄉啊。”
韓俊說:“那你們是哪個部門的呀?不會是哪家賣藥公司的吧?我們不買藥行不行?”
那男人一拍桌子嗬斥道:“你這年輕同誌,看起來還像是有學問的人!我們在糧所裡賣藥,那還能是外麵的人啊?我們是國家乾部,是鄉政府的!你不想買藥?不想買藥,你就不要交公糧了,回去等著你們村乾部上門找你!我從昨天下午就開始賣,到今天上午,還沒有人敢來問我是哪個部門的。”
韓俊繼續問:“你們賣這個有沒有文件?有沒有政策呀?”
這人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指著韓俊說道:“嘿,你小子還找茬是吧?找茬都找到鄉政府來了?再他媽在這裡胡鬨,把你丟到派出所關你三天,餓上你幾頓就知道秤砣是鐵打的!”
韓俊已經問到了想要的信息,也就扭頭走了。我在旁邊看著,隻見這中間的乾部敲著桌子給旁邊的年輕同誌說道:“看到沒有,跟這些人打交道,就不能給他們客氣,給他們客氣了,他們就蹬鼻子上眼!”
我長籲了一口氣,說:“走吧,去看看交公糧的又是怎麼回事。”一行人又來到了驗糧的地方。驗糧的地方有幾個大磅,不時有群眾自己將糧食抬到磅上。驗糧的地方也在一片樹蔭下麵,那糧管員叼著煙,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手裡拿著一個空心鐵簽,寒光一閃就“噗嗤”插進了一個麻袋裡,帶出一槽麥粒,他隨意捏了兩粒麥子在嘴裡嚼了嚼,隨口吐在地上說道:“是潮糧啊。”
這話還沒說完,旁邊的一個群眾滿麵微笑地朝著糧管員手裡塞上一包煙,笑著說:“馬哥,馬哥,我是後橋莊上的,是你三姨的鄰居啊,你忘了,二妮結婚的時候,咱們還一起喝過酒。”
這人看了看手中的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哎呀!這個麵熟啊!快快快,把糧食往上麵挪一挪,過磅!”隨後很自然地將手中的香煙丟在了後麵的編織口袋裡。
我給楊伯君使了一個眼色,楊伯君主動走上前去,拿起那個白色編織袋。那糧管員剛剛坐在椅子上,看到自己盛放煙的布袋被拿了起來,很疑惑地看了一眼楊伯君,一拍桌子說道:“乾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