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虞家林曾一同在老山前線的貓耳洞裡堅守了三個月。如今回首,“貓耳洞”三字看似平常,可在當年,那是戰爭與和平的交鋒之地,充斥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潮濕、悶熱,還有毒蛇蚊蟲肆意橫行。在那狹小逼仄的空間裡,大家的皮膚因潮濕而潰爛,精神時刻處於高度緊張之中,卻始終懷揣著為十億國人守好國門的堅定信念。
洞內的悶熱如同蒸鍋,汗水從額頭、脖頸不斷滲出,浸濕了衣衫,卻又無法暢快蒸發,那種黏膩的感覺讓人渾身難受。密林中隨時可能射來的黑槍,還有突如其來的炮擊,更是讓人心驚膽戰。不知有多少並肩作戰的好兄弟,永遠地倒在了這貓耳洞之中。精神上承受的壓抑,心靈遭受的摧殘,使得大家談及貓耳洞,心中便湧起深深的忌憚,那段不堪回首的曆史,仿佛成了心底一道不願觸碰的傷疤。也正是在這樣極端惡劣的環境裡,我和虞家林的情誼如同鋼鐵一般,牢牢締結,堅不可摧。
如今的虞家林,已然身價萬貫,但他始終銘記“一日為兵,終生不褪色”的信念。黨和部隊多年的教育,讓我們深知,連生命都能毫不猶豫豁出去的人,又怎會在世俗瑣事上斤斤計較。
他豪爽地握住我的手,言辭懇切地說道:“朝陽啊,一定要善待老兵,善待咱們的戰友!他們都是為國家奉獻過青春、扛過槍的人,心思單純,為人正直。朝陽,善待他們是我們應儘的責任。咱們那些犧牲的烈士,到現在都不能連塊像樣的碑都沒有啊!”
聽聞此話,我滿心愧疚。當年在戰場上,大家奮勇殺敵,拋頭顱、灑熱血,誰能想到,犧牲之後竟會是這般境地?在那冰冷的管理用房內,格子架子上擺放著的骨灰,至今都未能入土為安。
我鄭重回應道:“家林,你放心,這個問題我關注了,今年之內必定解決。東洪縣委縣政府也會為咱們的烈士負責的,至少要給烈士,找個安家的地方。”
夜幕降臨,在招待所2號樓的小院裡。我和曉陽招待了虞家林和武詩晴兩人。曉陽對此次合作的成果深感意外,沒想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東洪縣便能成功拿下環美公司的三期項目。
武詩晴麵露疑惑之色,曉陽眼中也透著好奇。武詩晴率先開口:“虞總,咱們把廠設在東洪縣,乍一看土地成本是比平安縣便宜不少,前期投入不算高,可從長遠來看,後期運營成本可不低。朝陽縣長,您彆生氣,目前綜合考量,還是平安縣的條件更為優越一些,也更符合我們公司的利益。”
虞家林露出淡然的笑容,解釋道:“詩晴啊,這其中的緣由,可不僅僅是因為我和朝陽的私人情誼。對我們企業而言,將三期項目放在東洪縣,確實是管理成本有所增加,後續管理的便利性來看,也是是弊大於利的。但是,詩晴啊,我一直在給大家講,咱們辦起來環美公司,還不是因為政策好,企業肩負著社會責任,我們這些退伍軍人,更要有情懷。要是眼裡隻有金錢利益,那我可真就成了被人詬病的資本家了。”
曉陽趕忙接過話茬:“虞總,您可是有情懷、有擔當的民營企業家,可不能把自己和資本家相提並論呀!”
虞家林似乎對這個稱呼頗為滿意,接著主動說道:“曉陽啊,這話在理,事實確實如此。我完全讚同。環美公司這些年將生意拓展到美洲,財富自然是積累了不少。但在賺錢之餘,我們也想為社會多做些實事。響應黨的號召,先富帶動後富嘛,環美公司理應積極投身到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業當中。”
我看向虞家林,誠摯地說道:“家林,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我們縣的烈士陵園。希望你彆介意,在這方麵,我確實做得還不夠到位。”
虞家林瞬間來了興致,端起酒杯說道:“朝陽啊,咱們是1984年上的戰場,待了三個月,緊接著隊伍改編,接著就退伍了。現在回想起來,兩山輪戰時期的戰鬥無比殘酷啊,但咱們經曆的還不算最艱難的階段。要是早上幾年,比如1979年剛打響兩線作戰那會兒,犧牲的人太多了。要是咱倆身處1979年那樣的戰局,能不能活著回來,都得打個問號。王榮軍、李二柱比咱們晚些入伍,朝陽,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們,他們都是一級戰鬥英雄,那榮譽可是用命換來的啊!你看人家連工作都能放棄,再看看咱們,你身為縣長,我身為老板,還有什麼可計較的呢?”
虞家林仰頭飲下一杯酒,感慨萬千:“老夥計啊,活著,就是最好的‘工作’啊!”
我隨即轉身,對曉陽叮囑道:“今晚我怕是要喝多了。曉陽,你務必幫我聯係一下韓主任,讓他安排妥當,明天早上8點,我和家林要去縣烈士陵園祭掃。”
那一晚,我和虞家林仿佛回到了往昔崢嶸歲月,徹夜長談。虞家林和詩晴當晚就住在招待所的客房裡。我睡得迷迷糊糊,次日清晨,曉陽一臉無奈地將我叫醒:“三傻子,快起床,韓主任已經在外麵候著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問道:“現在幾點了?”
曉陽略帶調侃地說:“幾點?你和虞家林昨晚喝到兩點,兩人都喝得不省人事,抱著哭啊叫啊的。你們這些當過兵的人湊在一起,回憶起從前,簡直就像三歲小孩,情緒完全失控了。”
我拍了拍頭,這些年,還難得醉上這麼一次,看著楚楚動人的曉陽,忍不住就來了精神,我一邊起床一邊認真地解釋道:“曉陽,你不懂,男人之間的情誼,有時候比女人之間的情感更加純粹啊。一起扛過槍、一起受過傷,這份情誼,就是人生中最珍貴的情感體現。不瞞你說,我那個三等功,有一半功勞都得算在家林頭上。當時想著靠這個三等功,能在安置工作上有點優勢,可按規定,農村兵得二等功才能安置工作,這三等功也就沒起到實際作用。但在那種生死關頭,家林能主動把三等功的名額讓給我,這份情,太難得。”
簡單用過早餐後,我便陪同虞家林前往烈士陵園。東洪縣烈士陵園位於城郊,如今四周已砌起圍牆。我們抵達時,縣民政局局長李正君早已帶領幾位民政局乾部,在門口恭敬等候。
汽車隻能停在陵園門口。下車後,我看到門柱牆上掛著一塊木製招牌,上麵用規整的字體寫著“東洪縣革命烈士陵園”。周圍是新蓋不久的圍牆,圍牆兩側,用紅色油漆在白色牆麵上醒目地寫著標語:“碧血灑邊陲,青山埋忠骨;忠誠兒女忠誠誌,丹心為祖國;翠柏伴英魂,英雄時代英雄人。”
虞家林下車後,與眾人一一握手致意,隨後環顧四周,看到牆上的標語,情不自禁地吟誦了一遍。
李正君見狀,上前解釋道:“虞老板,我們東洪縣的烈士,大多並非在本縣犧牲,而是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以及自衛反擊戰等不同時期,在祖國各地英勇捐軀的,所以才有‘碧血灑邊陲,丹心為祖國’這樣的描述啊。”
虞家林左右張望,環顧四周,看長長的紅色磚牆不斷延伸,整體呈四方形。家林眉頭緊鎖,麵色愈發凝重,問道:“朝陽啊,我瞧這烈士陵園規模不算小,怎麼連幾個像樣的墳塋都安置不下呢?”
李正君略顯尷尬,回答道:“嗨,虞老板有所不知,這陵園實際規模並不大,總共才占地五畝。實在是地方太小了,現在我們民政局正在想辦法擴大規模,但是目前隻有北邊還有圍牆北邊一塊些地,但又是縣食品廠的地,要征用他們的地,要價太高,我們征地征不起。縣民政局和城關鎮正在和計委積極協商,打算把那塊地征收過來,擴充陵園用地。”
我們一同來到陵園門口,隻見那扇鐵門已然鏽蝕,半掩在肆意瘋長的野草之中。門柱上“東洪縣革命烈士陵園”的招牌倒是十分亮眼。
李正君和其他幾個乾部,迅速走上前,用力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刹那間,一股混雜著腐葉與泥土腥氣的黴味撲麵而來,讓人忍不住皺眉。
走進園內,密密麻麻的墓穴映入眼簾,這裡仿佛成了一片被世人遺忘的荒塚之地。墓穴中,僅有少數立有墓碑,可墓碑上的字跡也因歲月侵蝕,變得渾濁難辨,偶爾能辨認出名字的,也被厚厚的苔蘚層層覆蓋。
墳頭之上,荒草在風中瑟瑟搖曳,枯枝相互纏繞,仿佛結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在陵園的外牆邊,一條3米寬的臭水溝橫穿而過,黑黢黢的汙水裹挾著各種垃圾,滋滋地流淌著,刺鼻的腐酸味彌漫在空氣中,常年不散。繼續往裡走。
走了一圈,到裡麵深處,不知何時,圍牆竟被人扒開了一個半人高的洞。更讓人痛心的是,有幾處墳塋上已被開挖成了菜地,這烈士陵園,竟似成了無人問津的無主荒地,一片淒涼景象。
我和家林一邊緩緩前行,一邊麵色沉重,李正君跟在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目睹這般情景,內心的憤怒如洶湧的潮水般翻湧,實在沒想到,烈士陵園的管理竟會混亂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我看向李正君,嚴肅問道:“李局長,你是何時到民政局任職的?”
李正君趕忙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回答道:“縣長,我今年2月份才到任的。”
我提高音量,質問道:“今年2月份來的,那清明節的時候,難道沒有組織祭掃活動嗎?這哪裡還像個烈士陵園的樣子?就算條件再艱苦,也不能任由它荒蕪成這樣!”順手就指向了牆洞,就道:“你們自己看看,成什麼樣子了。”
李正君滿臉愧疚,說道:“縣長,正是之前一直有人在烈士陵園種地,我們才申請資金蓋了圍牆。烈士陵園的管理工作確實嚴重滯後,我絕不推卸責任,誠心承認錯誤。”
旁邊的一人年歲稍大,解釋道:“去年,縣裡給烈士陵園撥了不到塊錢的經費,這點錢,除去人員工資和日常維護,連正常辦公都難以維持,實在是捉襟見肘啊。”
此時,當著虞家林的麵,我也不好對李正君過於嚴厲地批評,好在他認錯態度誠懇端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李局長趕忙將這說話的人推到前麵,說道:“縣長,這是我們陵園所的馬所長。”
烈士陵園管理所的所長,是一位年近退休的老同誌。李正君毫不避諱地向我介紹情況,同時也對馬所長提出了批評。說道:“老馬啊,我不是上次就讓你把牆堵了嘛,怎麼又被挖開了。”
馬所長一邊連連檢討,一邊手忙腳亂地打開存放骨灰的管理房。房門推開,屋內擺滿了鐵格子櫃,一格挨著一格,上麵放置著一個個簡易的骨灰盒,有紅色的、黃色的土罐、陶罐,各式各樣。每個格子上,還貼著編號,看上去簡陋而又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