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英臉上的笑容在王瑞鳳那句“要讓你失望了”麵前,像陽光下的薄冰,瞬間僵住了一絲裂痕。他心頭一緊,下意識地追問:“鳳姐,您什麼意思?難道……您還當不了市長?”
王瑞鳳放下手中的鋼筆,目光平靜地迎上他帶著探詢和略顯緊張的眼神,聲音沉穩,沒有絲毫掩飾:“海英啊,市裡兩會都要開了,你還不知道市長人選?不像是你的風格嘛,這個位置,肯定還是咱們慶合同誌嘛。”她的語氣篤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信息確認。
周海英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身體略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種仿佛推心置腹的“直率”:“哎,鳳姐,我有一說一。張市長年齡這麼大了,難道真的要在市長位置上退休?您就該一步到位,直接接市長的位置啊!資曆、能力、背景,哪樣不夠?”
王瑞鳳微微蹙眉,目光裡透出嚴肅,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海英啊,好了。組織部門的人事安排工作,可不是我們該妄加議論的。組織上對每位乾部的使用,都會有通盤的考慮和安排。”她刻意強調了“組織上”,將話題拉回正軌。
周海英卻不甘心,仿佛真心為王瑞鳳抱不平,聲音壓低了些:“鳳姐,我沒彆的意思。我就是覺得您啊,要學曆有學曆,要能力有能力,要人脈有人脈,方方麵麵都合適。這個張慶合……”他頓了頓,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滑過眼底,“他本來就是一個泥腿子乾部出身,水平嘛……確實差了那麼一些,跟您比不了。”
“海英啊!”王瑞鳳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明顯的斥責,目光銳利如刀,“又在亂說話了!”她身體微微前傾,氣場瞬間變得極具壓迫感,“我告訴你,我是看在洪基秘書長老領導的情分上,才讓你在這裡像個客人一樣跟我說話。不然的話,換做一般人,一口一個‘鳳姐’‘鳳姐’的亂叫,成何體統?”她頓了一下,語氣斬釘截鐵,“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慶合同誌是組織上任命的市長,他的能力和貢獻,不是你我可以隨意置喙的!”
周海英碰了個硬釘子,臉上那點強裝的“直率”瞬間消失,隻剩下一絲掩飾不住的尷尬和訕訕。他識趣地閉上了嘴,知道自己這步棋走得有點急了。辦公室裡的空氣一時有些凝滯。
周海英到底是周鴻基的兒子,從小耳濡目染,調整情緒的速度極快。他迅速轉換了話題,臉上重新堆起殷勤的笑容,語氣自然:“鳳姐,您看,天都黑了。您忙了一天,我也跑了一天,咱們都還沒吃飯呢。這樣,您也彆嫌棄,就到我們迎賓樓隨便吃頓便飯?正好,我有些心裡話,想跟您好好彙報彙報思想。”
王瑞鳳抬眼看了看窗外已完全暗下來的天色,略作沉吟。她確實還沒吃飯,獨自在東原工作,晚飯時常需要自己解決。更重要的是,周海英提到的“有些話不好在辦公室說”觸動了她。這個位置,需要從各種渠道了解信息,包括周海英這樣背景複雜的人。他此刻的態度,似乎比剛才在辦公室“坦誠”了些。
“好吧,”王瑞鳳站起身,動作乾脆利落,“正好也有些話,需要和你交流交流。”
迎賓樓在東原市中心市委大院的對麵,是東原市的繁華地段,遠處看去燈火輝煌,氣派的門頭在略顯蕭瑟的冬夜裡格外醒目。王瑞鳳和周海英並肩走過大廳光潔的大理石地麵。王瑞鳳身著一件深色呢子風衣,腳下踩著高筒皮靴,身姿挺拔,步履沉穩有力。周海英落後半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謙恭笑容。
“鳳姐,”周海英邊走邊說,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慚愧,“其實我挺不好意思的。您來東原這麼長時間了,我這才第一次請您吃飯。”
“吃飯不重要,”王瑞鳳目光掃過富麗堂皇的大廳,語氣平淡,“重要的是你要在商會這條戰線上啊,把工作乾好,多為地方經濟發展做貢獻。”她的視線不經意間掠過前台背景牆,目光瞬間定住——那裡赫然懸掛著省委書記趙道方與周海英夫婦的合影!王瑞鳳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終究沒有發作。
很快,兩人被引入一個安靜的包間。周海英熱情地張羅著:“鳳姐,您看想吃點什麼?我讓他們……”
“簡單點,”王瑞鳳打斷他,徑直在靠窗的主位坐下,“就咱們兩個人,幾個家常小炒就行,彆浪費。”
周海英連聲應下,吩咐服務員。菜肴很快上桌,果然是幾道精致卻不鋪張的家常菜。王瑞鳳拿起筷子嘗了一口,點點頭:“早就聽說你這迎賓樓生意開得好。味道嘛,確實不錯,不輸省城的大館子。”
周海英臉上露出受用的笑容,帶著一絲商人特有的精明:“鳳姐,這一點您誇我,我得認!這些廚子啊,有從民間挖來的高手,也有從市委招待所請退下來的老師傅。不高不低,都能做,關鍵是味道要過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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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鳳夾了一筷子菜,邊吃邊看似隨意地說道:“海英啊,你前台掛那張合影,是怎麼回事?什麼意思啊?”她的語氣平淡,但目光卻帶著審視。
周海英咧嘴一笑,馬上明白了怎麼回事,但還是故作輕鬆:“哎呀,這不是為了體現咱領導對我的關懷和鼓勵嘛!掛在那兒,看著心裡也暖和。”
王瑞鳳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表情變得鄭重起來:“海英,領導的合影都是有講究的,不能拿出來隨便展示,尤其你這還是個飯店。東原市裡,誰還不知道你周海英和我父親的關係?”她微微搖頭,語氣帶著洞悉和一絲規勸,“人啊,往往是缺什麼,就越想展示什麼。想想今天那個胡延順,口口聲聲強調他和於偉正的關係,結果呢?正說明他心裡沒底!你這照片掛那兒,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你是狐假虎威;不懂行的,連照片上是誰都不知道!聽我的,取下來。”她的話直白而犀利,不容置疑。
周海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連連點頭:“哎,是是是!鳳姐您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明天,不,今晚我就讓人取下來!”
席間,王瑞鳳吃得不多,聽得多,說得少。周海英則殷勤地介紹著菜肴,並有意無意地講了許多東原官場的軼事和人物關係網。他見王瑞鳳沒有打斷的意思,隻是專注地聽著,偶爾點點頭,便說得更多、更深入了些。
“鳳姐啊,”周海英放下酒杯,語氣帶著幾分感慨,也帶著一絲試探性的“掏心窩子”,“關於我下海做生意這事兒,我和我父親討論過很多次。他一直反對,覺得走仕途才是正道。可我一直跟他講,這時代變了啊,權利已經沒有繼承製了!等他退下來,那不就真成退休老頭一個了?您看李學武部長的父親,李老革命兩個兒子都出息,秘書嶽峰又是副省長,他生了病,大家跑去省城都要去看一看。可有的老乾部走了,市委辦公室、老乾局發個通知,組織幾個人去吊個喪,也就到頭了。子女要是不在位置上,還能指望多少人惦記著舊情?”
他觀察著王瑞鳳的反應,見她依然平靜地聽著,便繼續說道:“所以啊,權利能傳下去當然最好,現在組織上啊也不讓頂崗了,我看以後啊傳不下去的是多數。傳不下去怎麼辦?就隻能想辦法多掙點錢嘛!錢這東西,至少能保證退下來以後的日子過得體麵些,不至於……太落寞。”他刻意省略了“權利不會保證體麵”的後半句,但意思已經表露無遺。
王瑞鳳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臉上沒什麼表情,淡淡地說:“海英啊,你這個認識,我看很片麵。不過,你繼續說,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想法的權利。”王瑞鳳自然也是需要了解這些“體製外”核心人物的真實想法。
得到鼓勵,周海英膽子更大了一些:“鳳姐,其實咱們心裡都清楚。有些話,說出來是給群眾聽的。什麼革命的首要問題?要我說,革命的首要問題,那是先解決自己的問題!先解決溫飽問題!當領導的,管理者的工資待遇,還沒有一些被管理者——比如我這開飯店的老板拿得多!大家心裡能平衡嗎?肯定有人想下海嘛!但是那些舍不得下海的怎麼辦,貪嘛,必然是貪嘛。這就是製度出了問題,分配製度沒理順!我當時下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這兒。”
他頓了頓,仿佛在強調自己的“客觀”:“鳳姐,我講這些沒彆的意思。但您想想,這種情況持續下去,會不會讓更多的乾部心裡不平衡?會不會……更容易走向腐敗的道路?”
王瑞鳳聽完,臉上依舊平靜,既沒有讚同,也沒有立刻反駁,隻是以一種平和的態度回應:“沒關係,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意見的權利。我可以不認同你的說法,但我尊重你說話的權利。黨的宗旨、路線方針,我們今天先不談。我就是想聽聽,像你這樣的……群眾代表,成功人士,對當前體製的真實看法。你也知道,現在社會上對改革開放,確實存在一些不同的聲音。”
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堅定有力:“但是海英,有一點你要有充分的認識:沒有改革開放,就是一味的貧窮!沒有改革開放,再不讓群眾吃飽飯,再不讓群眾過上好日子,那革命的意義是什麼?‘貧窮不是社會主義’!這是鄧老人家做出的最科學、最偉大的判斷!這一點,是根本,不能動搖!”
周海英連忙點頭:“是是是,鳳姐您說得對!改革開放這條路,肯定是走對了!沒有改革,就沒有今天的好日子!我這點牢騷,也就是在您麵前說說。”
兩人的討論觸及了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和觀念衝突。王瑞鳳深知,周海英的觀點雖然偏激,卻也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真實心態和困惑。臨近晚上十一點,一頓飯才接近尾聲。王瑞鳳從周海英有意無意的話語中,又捕捉到了一些關於東原官場生態、乾部心態乃至社會思潮的有價值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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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之所以能對各種情況了然於胸,正是因為能從四麵八方、不同層次、不同立場的人那裡獲取信息。彙報的人多了,信息渠道自然就廣了。關鍵是能從紛繁複雜甚至相互矛盾的信息中,提煉出關鍵點,把握住主流脈絡。
周海英恭敬地將王瑞鳳送到家屬院門口。寒風中,他似乎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帶著幾分激動和懇求開口:“鳳姐,還有個事……唐書記其實也是我父親的老部下,感情很深。您看……能不能在鐘書記麵前,替他多說幾句好話?”他觀察著王瑞鳳的臉色,語速加快,“其實啊,唐書記這個人,我們應該理解。當初組織上都讓他主持市政府工作了,眼看到手的市長位置飛了,擱誰心裡沒點委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我覺得很正常嘛!鐘書記馬上也要走了,何必臨走前……再得罪人呢?”他試圖用“人之常情”來打動王瑞鳳。
王瑞鳳停下腳步,側身看著他,目光銳利而直接,毫不避諱:“海英啊,你真的把自己當成省委組織部長了?”她的話帶著一絲冷意,“我跟你說清楚,唐瑞林同誌的問題和使用,那是省委已經在考慮的事情!彆說你做不了主,我做不了主,連鐘書記,也隻有向省委提建議的權利!最終怎麼決定,那是省委的決策!不是你我能在這裡隨便議論、討價還價的!”
她的語氣稍微緩和,但內容更重:“海英啊,我提醒你一句,看在你父親的麵子上,我沒把你當外人。你今天說的每一句話,我不會往外傳。但是你要注意!”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唐瑞林同誌說過什麼話,鐘書記是怎麼知道的?人,都是有朋友的。朋友也有朋友,朋友也有家人,家人也有朋友!一層層傳遞下來,他那點‘委屈’和‘牢騷’,早就成了公開的秘密!太不成熟啦。唐瑞林同誌身為市委副書記,在那個位置上,滿腦子都是負麵消息、負麵能量,這已經嚴重不符合黨的乾部該有的政治素養和基本要求了!”
她直視周海英有些閃爍的眼睛,最後補上決定性的一句:“上次他在市委黨校,公開發表與省委決策精神相悖的言論,省裡就已經注意到他了。所以海英,你呀,也省點心,彆再替唐書記操心了。他的事,自有省委通盤考慮。”
第二天一早,八點半整。市委小會議室內,氣氛莊重而緊湊。市委書記鐘毅和市長張慶合共同出席了今天整頓工作小組碰頭會。兩位主要領導同時坐鎮,讓在座的各相關部門頭頭腦腦——市公安局局長李尚武、市紀委書記林華西、市委組織部長李學武、省委督查室處長俞淑清、常務副市長王瑞鳳、市檢察院反貪局局長冉國棟、市法院院長等人——都感到了無形的壓力,個個正襟危坐。
會議時間定在八點半,就是為了不耽誤各部門白天的正常工作,力求在最短時間內彙總情況,協調部署,落實措施,提高效率。
鐘毅書記環視一圈,目光落在李尚武身上,開門見山:“尚武同誌,胡玉生已經被送回來了,公安局那邊核實情況進展如何?”他的聲音沉穩,帶著慣有的威嚴。
李尚武立刻坐直身體,彙報道:“鐘書記,張市長,各位領導。進展比較順利。胡玉生已經承認,是他夥同他人,在設備購買方麵提供了虛假合同,以此騙取資金。不過,他聲稱,這筆錢,大概接近200萬,都被一個叫薛紅的財務科長卷走騙跑了。之前,我們也一直在通緝這個薛紅,但效果……不太明顯。”他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坦誠了工作的困難。
鐘毅眉頭微鎖,沉聲道:“加大力度!從東洪縣騙走200多萬現金,不能就這麼讓她逍遙法外!必須把人抓回來,把資金追回來!”
九十年代的條件限製清晰地體現在這個案子上:公安機關偵查手段有限,通訊、交通、戶籍管理都存在漏洞,一個稍有門路的人,換個名字、改個身份甚至跑到外地,就可能像泥牛入海。技術落後,是硬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