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英聽到自家父親周鴻基說了一句“滾”,整個人瞬間僵在原地。從小到大,周鴻基在他印象裡一直是溫和儒雅的形象,說話沉穩,帶著領導特有的分寸感,從未有過疾言厲色,更彆提這種近乎粗暴的字眼。這句“滾”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火辣辣的,帶著一種被徹底剝去體麵的羞辱感。他腦子裡嗡的一聲,短暫的空白之後,才猛地意識到父親是真的動怒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震怒。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幾乎是本能地轉身,動作有些僵硬地鑽進了那輛黑色皇冠轎車裡,對商晨光急促地吩咐道:“去省委招待所!”
車子平穩地駛離省委家屬院,車內的氣氛卻異常沉悶,仿佛凝固了一般。市委副書記唐瑞林閉著眼睛,身體深深陷在寬大舒適的後座裡,頭微微後仰,靠在頭枕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或者說,是一種放棄了一切表情的空白,透著一股大勢已去、心灰意冷的疲憊和頹喪。周海英坐在旁邊,目光掃過唐瑞林灰敗的臉色,心裡像壓了塊石頭。他知道,剛才父親那句毫不留情的“滾”,唐瑞林離得不遠,大概率是聽到了。退一步講,就算沒聽到,那也已經無關緊要了——省委常委會已經開過,文件已經下發,人事任免的決定如同板上釘釘,再無轉圜的餘地。唐瑞林的政治生涯,在東原的核心舞台上,已經畫上了句號。
車內隻有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周海英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試圖緩解一下自己內心的尷尬。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輕鬆,卻又難掩其中的乾澀:“唐書記,您看這事鬨的……今天您沒挨批,反倒是我結結實實挨了頓罵。”
唐瑞林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車頂棚上,眼神空洞而疲憊。他在官場沉浮多年,長期在周鴻基身邊擔任秘書長,對這位老領導的脾氣秉性、行事風格,了解得如同自己的掌紋。他太清楚周鴻基了。周鴻基罵誰,往往意味著還拿誰當自己人,還願意管教你、敲打你,說明你在他心裡還有位置,還有價值;周鴻基不罵誰,客客氣氣,那才是真正的心冷了,放棄了,意味著你在他心中已經出局,連批評都懶得費口舌。今天周鴻基對自己全程幾乎無視,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卻對親生兒子周海英雷霆震怒,這其中的親疏遠近、信任與失望,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唐瑞林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極其苦澀的自嘲,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海英啊,我今天來,就是想來找罵的啊。”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車頂,望向虛無,“可我這找罵的沒挨著罵,你這不想挨罵的,倒替我把這頓罵挨了。”
周海英心思剔透,立刻明白了唐瑞林話裡的深意。他心頭微微一震,隨即順著話頭,試圖寬慰道:“唐書記,事情也沒您想的那麼悲觀嘛。您看,您還是咱們東原市四大班子的一把手,政協主席。我看新聞上的排名,市委副書記還排在政協主席後麵呢。”周海英在體製多年,自然是了解其中的門道,也是試圖用表麵的排序來給唐瑞林一絲安慰。
唐瑞林擺了擺手,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徹底的無力感和放棄。他不再看周海英,目光轉向車窗外流光溢彩的省城夜景。主乾道上彩燈高掛,霓虹閃爍,比東原繁華闊綽許多。遠處不時有煙花升空,在漆黑的夜幕中炸開一團短暫而絢爛的光華,隨即隻留下一聲沉悶的“砰”響和消散的煙霧,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看著遠處不時有一顆煙花升空,不久後就聽到了一聲竹響,煙花落幕……”唐瑞林喃喃自語,眼神迷離,仿佛在煙花明滅間看到了自己仕途的起落,“事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已落……算了,可以了。我呀,就直接回招待所休息吧。”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疲憊和厭倦,對眼前的熱鬨繁華再無半點興致。
周海英看著唐瑞林這副心灰意懶的模樣,自己也無心欣賞這無人陪伴的熱鬨夜景,便對司機吩咐道:“晨光,還是直接回省委招待所。”
省委招待所離省委家屬院和省委都不遠,車子很快抵達。商晨光對這裡很熟絡,之前幾次送周海英回家,周海英有時會在這裡開個房間休息。手續很快辦妥。周海英很周到地要了一壺熱水,拿著暖水瓶跟在唐瑞林後麵,來到房間門口。
唐瑞林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周海英站在門口,恭敬地說道:“唐書記,我進去給您泡杯茶吧?”
唐瑞林接過暖水瓶,臉上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聲音帶著明顯的倦意:“哎呀,算了吧。今天……確實是有點累了,晚上就不喝茶了。明天一早,你起床後叫我,咱們一早就回東原。”他顯然不想再有任何客套和打擾。
周海英見唐瑞林確實興致不高,便不再堅持:“那唐書記,您早點休息。”他輕輕帶上了房門。
門一關上,唐瑞林臉上強撐的平靜瞬間瓦解。他隨手將沉重的公文包丟在床上,身體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今天酒喝了不少,為了維持最後的體麵,在得知自己確定要去政協後,他依然強撐著在酒桌上應酬周旋,不想被鄒鏡堂、嶽峰那些人看穿自己的失意與不甘。此刻,房間裡隻剩下他一人,所有的偽裝都卸下了,隻剩下滿身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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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從兜裡摸出煙和打火機,躺在床上點了一支。辛辣的煙霧吸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麻痹感,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霾。他慢慢地回憶著,思緒如同煙霧般繚繞升騰。自從上次臨時主持市政府工作失意之後,周鴻基對自己的態度,似乎就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從市政府常務副市長的位置上被平調到市委副書記,雖然級彆未變,但一個務虛,一個務實,副書記還是比不過常務副市長的發展前景,權力核心已然偏移。
但那時,他還存著一絲希望,畢竟副書記和常務副市長都是市長、書記的有力競爭者。可如今,一腳踏進了政協,周鴻基今日那近乎無視的態度,更是讓他徹底體會到了什麼叫“人走茶涼”。
煙霧繚繞中,唐瑞林的思緒越來越清晰。他忽然回過味來——或許,從自己晉升市長失敗的那一刻起,周鴻基就已經把自己視作一枚棄子了!不然的話,鐘毅剛找自己談完話,流露出調整的意思,省委組織部的動作怎麼會如此之快?常委會的文件當天就出了!這分明是早有預案,隻等一個由頭!以往乾部調整前,自己作為分管人事的副書記,也會象征性地征求一下乾部本人意見。可這次呢?自己完全被蒙在鼓裡!這哪裡是“組織意圖”?這分明是“棄之如敝履”!
他又想到於偉正。這個人憑什麼能當上市委書記?以前在班子裡,於偉正是組織部長,後來調到東寧當副書記,再跳到省委組織部當常務副部長,現在又殺回東原當書記。這晉升速度,快得驚人!唐瑞林心裡冷笑,這背後,還不是周鴻基在省裡力挺?周家的權力,在東原又找到了新的代理人——於偉正!而自己這個曾經的“秘書長”,已經被徹底踢出了核心圈子。周鴻基需要的是於偉正這樣能接替他掌控東原的人,而不是自己這個已經“失敗”過一次的舊部。
“周鴻基啊周鴻基……”唐瑞林心中五味雜陳,既有被拋棄的憤怒,也有對現實的無奈,還有一絲對過去的追憶。“以前的你,或許真是一心為公。可現在的你……也不得不讓人打個問號了。”他想到於偉正,一個長期搞政工的乾部,真能當好統攬全局的市委書記嗎?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唉,沒有誰比誰乾得好,隻有誰比誰機遇好,誰比誰運氣好,誰比誰會拍啊……”他想到自己兢兢業業,卻落得如此下場,而於偉正卻能平步青雲,心裡湧起強烈的不甘和酸楚。
他抖了抖煙灰,心裡明鏡似的:周鴻基那句“滾”,表麵上是罵兒子,實際上更是罵給他唐瑞林聽的!是在警告他認清現實,彆再妄想!是在告訴他,他已經徹底出局了。是啊,當時代把你拋棄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會打。權力場上,沒有永恒的盟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回想起今天家宴上那些人:鄒鏡堂省政協主席,即將退休、嶽峰副省長前景廣闊、於偉正新任東原市委書記、鄧牧為省勞動人事局局長、李學文是正廳級巡視員……,正是應了那句話,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啊!哪一個不是背景深厚?哪一個不是周鴻基這條線上的人?鄒鏡堂是正部級,嶽峰是副省級,於偉正即將主政一方,鄧牧為掌管人事,李學文雖退二線但資曆深。自己一個即將去市政協“養老”的主席,對延續周家的權力和財富還有什麼用?那350萬說退就退,周鴻基難道真不知道這錢的來路?那每一分錢上麵,不都寫著“權力”二字嗎?周鴻基此舉,無非是壯士斷腕,用兒子的“破財”來保全自己,切割與龍騰舊賬的聯係,同時也徹底撇清與自己的關係。自己,連同那350萬,都成了周鴻基用來平息事端、保全自身的籌碼。
一支煙抽完,唐瑞林又點上一支。他想到太多:在全市乾部大會上宣讀人事任免時,自己比於偉正還年輕一歲,於偉正卻成了市委書記;自己比張慶合年輕近七歲,張慶合還能繼續當市長;還有王瑞鳳、鄭紅旗、臧登峰、侯成功、白鴿這些更年輕的乾部……哪個不是春風得意?倘若不是自己站錯了隊,或者說錯了話……錯就錯在自己生不逢時,遇到了鐘毅這個政治鬥爭的高手?還是錯在自己不夠狠,不夠圓滑,沒有像於偉正那樣早早抱緊周鴻基的大腿?他反複咀嚼著過去幾年的點點滴滴,試圖找出那個關鍵的轉折點,卻隻覺得一片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唐瑞林混亂的思緒中,突然又冒出一個念頭:自己走了之後,市委副書記的辦公室,會迎來誰?他幾乎立刻就想到了答案:李學武!一定是李學武!在嶽峰沒當副省長之前,李家在東原式微,李學武連解決副廳都磕磕絆絆,李學文在省裡也退了二線。李學武不就是因為在鄒新民的人事檔案上寫了句“此人不堪重用”,就被壓製了半年嗎?如今嶽峰當了副省長,投桃報李,李學武必然是新任的市委副書記!嶽峰需要李學武在東原作為他的觸角和代言人,而周鴻基也需要平衡各方勢力,李學武的上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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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唐瑞林嘴角竟露出一絲近乎荒誕的笑意。想到最後能夠確認,不是自己乾得不好,也不是自己站錯了隊,而是自己關係不夠硬!僅僅抱著周鴻基這一條大腿,看來是靠不住的。現在被拋棄,也就正常多了。張慶合背後是鄧牧為,李學武背後是嶽峰,自己呢?已經不能給周家帶來任何價值了。周鴻基需要的是能幫他穩固東原、延續影響力的新代理人,而不是自己這個已經“失敗”過一次的秘書長。自己在周鴻基的棋局裡,已經成了一枚棄子。
就這樣輾轉反側,苦思冥想了一夜,唐瑞林抽了兩包煙,枕邊散落著煙灰和煙頭。房間裡彌漫著濃重的煙草味。早上起床時,隻覺得嗓子乾得冒煙,渾身酸痛,腦袋昏沉沉的。但經過這一夜的煎熬,他似乎真的想通了一些事情。自己以往最不屑的,就是那些“買賣人”,覺得他們滿身銅臭,目光短淺。可現在呢?平安縣的王滿江退休後搞起了建築公司,活得滋潤;周鴻基默許兒子周海英做生意,龍投集團風生水起;鐘毅對兒子經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學武的兒子也在下海經商……是啊,誰不是為了錢?誰不是為了那幾兩碎銀子?掙錢有什麼錯?周海英的話太有道理了,自己撞了南牆才悟出來的道理,人家早就想明白了。再大的官,一旦退休,權力過期作廢。隻有在當權時掙下足夠的家底,才能保證家族的體麵和延續。權力是暫時的,金錢才是相對穩固的保障。自己以前太清高,太理想化,忽略了這最現實的一麵。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敲門聲響起。周海英的聲音傳來:“唐書記,該吃早飯了。”唐瑞林這才驚覺,自己連衣服都沒脫。他連忙起身,看著地上散亂的煙頭和蒙著一層的煙灰,自嘲地笑了笑,仿佛真的通透了些。活了52年,今天終於想明白了:錢。隻有錢。還是錢。在權力場失意後,金錢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補償和保障。
兩人在省委招待所裝修古樸大氣、卻透著莊重肅穆的餐廳裡簡單吃了早飯。周海英心裡多少有些愧疚。畢竟唐瑞林在擔任市委副書記時,明裡暗裡確實幫自己安排了不少乾部,使得自己在東原官場有了“第二組織部長”甚至“地下組織部長”的名號。他很是熱情地幫唐瑞林盛粥,拿包子油條,端豆腐腦牛奶。
唐瑞林落座後,看著麵前略顯豐盛的早餐,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笑容:“哎呀,吃個早飯而已,何必這麼鋪張浪費啊!”
周海英連忙笑道:“唐書記,我是不知道什麼合您的口味,所以各樣都拿了一點。”
唐瑞林拿起一個包子,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感慨:“哎呀,不知道什麼合口味,那可是對我的關心不夠啊。”
周海英心頭一緊,趕忙解釋:“唐書記,您說笑了!哪能是我關心您呢?都是您關照我,沒有您的關心,怎麼會有龍投集團的今天呢?”
唐瑞林咬了一口包子,慢慢咀嚼著,目光有些飄忽:“以前啊,就有人勸我在市工業園區辦個廠,拿補貼嘛。海英啊,說實話,之前呢,我把心思全用在了工作上,全用在了思考黨的事業上。現在看看這人呐,除了工作之外啊,還要生活。生活也是人生中的主要部分吧。”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遲來的“醒悟”,“但現在看起來啊,當工作狂還是不行啊,還是要考慮生活上的事。下一步啊,我從市委副書記到二線乾部,以後時間也多了,工作上的壓力也小了,擔子也輕了,可要和你學著做一做生意啊,好好規劃一下我人生的下半程了。”
唐瑞林此話一出,周海英立刻心領神會——這位即將上任的政協主席,是想入股做生意了!他內心自然是樂見其成。唐瑞林雖然不再是手握實權的副書記,但畢竟是四大班子一把手,政協主席的牌子還在。父親周鴻基再過一兩年也要退,但唐瑞林至少還有七八年時間。於偉正作為市委書記,有些事情不好直接出麵,有唐瑞林這個政協主席在台前,很多生意上的事情會方便許多。而且,唐瑞林在東原經營多年,人脈深厚,他的加入,對龍投集團來說,無疑是一層新的保護傘和資源。
周海英趕忙說道:“哎呀,書記啊!我以前也私下跟您彙報過,也給您一些暗示,但是您呀,確確實實都把精力放在了工作上。您能投身商海,那也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支持改革開放事業嘛!唐叔叔,我保證啊,咱們一定能夠把生意做大做強!”
唐瑞林笑了笑,放下筷子,語氣帶著一種刻意強調的“原則性”:“海英啊,你知道的,這些年呀,我呀,清心寡欲,手底下沒有多少積蓄。我也不知道你們這生意上需要多少投入?我也不知道做什麼好。這樣吧,我給你拿兩萬塊錢,你幫我投資運營一下。”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目光直視周海英,觀察著他的反應。這兩萬塊,對他這個級彆的乾部來說,不算多,但象征意義重大。他要的是一個名正言順的股東身份和未來的分紅渠道,而不是不明不白的“乾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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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英連忙擺手,笑容滿麵:“哎呀,唐叔叔啊,您這麼說就見外了!這樣吧,生意上的事兒,具體不用您操心了,我來負責就行了。其實唐叔啊,我實話給您報告,咱們龍投集團,我早就給您算了一份股份了!”他試圖用“乾股”來拉攏唐瑞林。
唐瑞林臉色一正,立刻搖頭,語氣堅決:“海英啊,這可不行!無功不受祿嘛,受黨教育多年,底線和原則我還是有的嘛。有投入才有產出,這是基本的科學規律嘛!我之前沒投錢,這一點是原則,底線不能突破!你如果不接受我的投資,我堅決不要你的分紅!”他目光直視周海英,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唐瑞林深知,不明不白的錢,拿在手裡燙手,後患無窮。隻有真金白銀投進去,才算名正言順,將來出了事,也有個說法。
周海英看著唐瑞林認真的表情,心裡明白,這位老領導是要用這象征性的兩萬塊,來換取一個“名正言順”的股東身份和未來的分紅。他立刻笑道:“哎呀,書記!既然您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呀,按您的指示辦!”他不再堅持,知道唐瑞林有他的顧慮和原則。
兩人坐在餐廳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周圍吃早飯的人不多,說話倒也方便。吃過飯來到大堂辦理退房手續。前台一位漂亮的女服務員,看著登記簿,抬頭問道:“你們誰昨晚上住的303房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