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大院裡,田嘉明聽著曹偉兵將昨晚飯局和送禮的事情原委道出,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繃緊了,褐色的鏡片後目光沉靜,仿佛一口深潭。曹偉兵最後那句“四瓶五糧液喝了三瓶半縣長都知道”,像根針,紮破了田嘉明竭力維持的平靜。
“曹縣長啊,”田嘉明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被壓抑的冷硬,“看來我們公安局內部,有人在背後捅刀子、告黑狀啊。”他習慣性地掏出煙盒,手指略顯用力地彈出兩支,遞給曹偉兵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曹偉兵略一遲疑,還是就著田嘉明遞過來的火點著了。
青煙嫋嫋升起,田嘉明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煙霧模糊了他鏡片後的眼神,但聲音裡的寒意清晰可辨:“真是沒想到,都是我信任的人,要在背後捅我一刀。老子在政法戰線乾了一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種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打小報告的人!”
曹偉兵夾著煙,沒接他關於“最信任的人”的話茬,隻是微微頷首,語氣帶著官場常見的圓融和一絲不易言說的疏離:“正常嘛,田書記。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關鍵是怎麼處理。”
“處理?”田嘉明冷笑一聲,煙灰被他重重彈落,“老子心裡有數了!這種吃裡扒外的東西,在公安局一天,隊伍就不得安寧一天!一定要把他掃地出門!”田嘉明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畢竟是公安局的內部事務,曹偉兵作為常務副縣長,也不好太多的過問,隻是沉默著抽煙,目光落在遠處光禿禿的樹枝上。
田嘉明見他不語,頓了頓,似乎調整了情緒,聲音放平緩了些,帶著一種刻意的親近:“曹縣長啊,這樣,晚上我去你家裡坐坐,給你和嫂子拜個早年。”他特意強調,“就我一個人去,咱們好好聊聊。”
曹偉兵聞言,立刻擺手,臉上露出誠懇的推拒:“田書記,您的心意我領了。咱們東洪縣,同誌之間禮尚往來,圖個喜慶,百八十塊錢的份子,都是人之常情。可您這五千塊……”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推心置腹的意味,“田書記,您也清楚,這次省委督導組在咱們東洪,盯得有多緊。三千塊以上,處分;五千塊?性質就變了,那是要丟飯碗、甚至進去的!咱們是君子之交,您拿我當兄弟,我也拿您當大哥。錢這東西,一沾上,味道就變了,您不能讓我有負擔啊!”
田嘉明夾煙的手指僵了一下,鏡片後的目光帶著審視掃過曹偉兵的臉,似乎在判斷這話裡的分量:“這事……李縣長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曹偉兵肯定地點頭,語氣帶著一絲無奈,“您想啊,咱們喝了幾瓶酒縣長都門兒清,何況是這麼大一筆錢的事?瞞不住的。”
田嘉明沉默下來,狠狠吸了幾口煙,煙霧將他臉上的陰晴不定籠罩得更深。良久,他才喟然長歎一聲,帶著一種被現實挫敗的複雜情緒:“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田書記啊,”曹偉兵見氣氛沉重,適時轉移話題,語氣變得公事公辦,“既然問題出在你們內部,有些事情,為了大局考慮,咱們就必須按規矩辦了。不然,您被動,我也為難。”他頓了頓,看著田嘉明的眼睛,“所以,罰沒款必須統一使用縣財政票據,這是硬性規定,沒有變通的餘地。另外,涉案資金,必須儘快移交縣財政專戶,不能再留在局裡。這是程序,也是避嫌。縣長不拘小節,但是你止不住有人生事啊。”
田嘉明心裡明白,這五千塊的事被捅到縣長那裡,再想利用涉案資金搞小動作已經不可能了。繼續硬扛,隻會讓自己更被動。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重重地點了下頭:“曹縣長放心,規矩我懂。不會讓你為難。”聲音裡也是透著一股認命的低沉。
兩人又簡單寒暄兩句,便各自分開。曹偉兵看著田嘉明略顯沉重的背影走向他那輛從工業園區借來的嶄新桑塔納,心裡也長長舒了口氣,暗自感慨:這東洪縣的人情世故,真是步步驚心,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送禮,收禮,都是火中取栗。
田嘉明坐進桑塔納的後座,關上車門的瞬間,臉上的平靜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青。他掏出大哥大,動作帶著壓抑的怒火,直接撥通了城關鎮派出所所長陳大年的號碼。
“老陳,是我。你現在安排時間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田嘉明聲音冰冷,不容置疑。
車子駛回縣公安局大院,公安局那間寬敞卻略顯陳舊的黨委書記辦公室裡,火爐子的火燒的很旺,卻驅不散田嘉明心頭的寒意。他獨自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平麵玻璃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公安局班子的人都不可信了!這個念纏繞在他的心頭,越收越緊。曹偉兵那帶著後怕和責備的話語猶在耳邊——“前腳剛塞給我,後腳就有人跑到縣長那裡去彙報”、“四瓶五糧液喝了三瓶半縣長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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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到底是誰在背後捅刀子?把自己給曹偉兵送禮的事,原原本本捅到了李朝陽那裡?
他把昨晚在場的人,在腦海裡飛快地過了一遍:政委萬金勇?可能性不大。老萬年齡到站了,就等著平安落地退休,犯不著在這個時候冒險得罪自己這個一把手,去討好縣長。況且,老萬處事圓滑,深諳明哲保身之道,這種直接告密撕破臉的事,不像他的風格。
城關鎮派出所所長陳大年?一個不入流的股級乾部!雖然在局黨委掛了個委員的名,但本質上還是基層所長。他連直接麵見縣長的資格都沒有,報告事情也得通過縣政府辦公室。他哪有那個能量和渠道,能把消息直接捅到縣長耳朵裡?再者,陳大年這人油滑歸油滑,但對自己這個從市局空降下來的書記,那是百般逢迎,幾乎每周都來“彙報思想”,積極靠攏的姿態做得很足。他這麼做,圖什麼?圖得罪頂頭上司?不合邏輯。
副局長廖文波?田嘉明的手指在桌麵上猛地一頓,眼神驟然變得陰沉起來。隻有他!這小子是縣長在公安係統一手提拔起來的“自己人”!他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刑警大隊大隊長,在局裡位高權重,有足夠的身份和理由隨時向縣長“彙報工作”。更重要的是,之前挪用涉案資金購車的事,也是他廖文波第一個跳出來質疑,八成也是他告的狀,最後逼得自己不得不向縣長低頭!這小子身上有“反骨”!看來,他是鐵了心要抱緊李朝陽的大腿,把自己這個書記當成了投名狀!這次告密,十有八九就是他乾的!吃裡扒外的東西!
田嘉明越想越氣,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杯,狠狠灌了一大口濃茶,試圖壓下心頭的怒火。自己從東原市公安局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下放來東洪擔任公安局黨委書記,本想大展拳腳,穩固根基,沒想到步步掣肘,現在連“後院”都起了火!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進。”田嘉明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臉上的陰鷙,換上了一副還算平靜的表情。
門被推開,城關鎮派出所所長陳大年那張堆滿笑容、帶著橫肉的臉探了進來:“書記,您找我?”他動作麻利地閃身進來,順手輕輕帶上了門,姿態放得很低。陳大年就氣喘籲籲地推門進來了。他五十出頭,身材敦實,臉上帶著常年基層工作磨礪出的風霜和一絲市儈的圓滑,此刻堆滿了恭敬的笑容:“田書記,您找我啊?”
田嘉明臉上已恢複了平日的沉穩,甚至擠出一絲笑容,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老陳來了,坐。”他順手拿起桌上的煙盒,彈出一支遞給陳大年,又親自拿起打火機給他點上。這個動作,讓陳大年受寵若驚,連忙欠身接火。
“老陳啊,”田嘉明自己也點上一支煙,慢悠悠地開口,“去年年終評功評獎,局黨委班子會上討論,唯一一個個人二等功,我頂著壓力給了你。唯一一個集體三等功,我沒給刑警隊,給了你們城關所。”他吐出一口煙,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陳大年臉上,“這裡麵,反對意見不小啊,特彆是分管業務的同誌啊。”
陳大年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換上憤懣:“田書記,我知道!就是那個姓廖的!仗著年輕,是業務口出來的,就瞧不起我們基層派出所!總覺得我們所裡辦案不行,連個治安糾紛,他都想指手畫腳,讓治安大隊插手!這叫什麼?外行領導內行!”
田嘉明沒有反駁陳大年對廖文波的指責,隻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繼續說道:“黨委管人事,管分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看,下次班子會,需要調整一下分工了。”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意味深長,“讓廖文波同誌去分管常務工作吧,業務這塊……得交給更懂行、更靠得住的人。”
陳大年心頭一跳,分管常務?在公安局這種業務單位,分管常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遠離核心業務,管管後勤、文秘,權力大打折扣!他隱隱感到書記這是要削廖文波的權,但沒敢接話。
田嘉明身體微微前傾,看著陳大年,話鋒一轉:“老陳啊,你在派出所長的位置上,乾了多少年了?十年有了吧?經驗和能力都是有的啊。局裡正缺你這樣懂基層、能扛事的副局長。我看啊,你該動一動了。”
副局長?陳大年心裡飛快地盤算著。他不是沒想過更進一步,但以前幾次機會,他都權衡後放棄了。原因也不複雜,城關鎮派出所所長,管著縣城中心區,油水足,實權大,手底下幾十號人,在縣城是跺跺腳顫三顫的人物。去局裡當個排名靠後的副局長?管著幾個邊緣科室,哪有在城關鎮當“土皇帝”自在?
“田書記,”陳大年臉上堆起既感激又為難的笑,“您抬舉我了。我這人啊,在基層摸爬滾打慣了,野路子出身,怕是坐不了局裡的辦公室。再說,我也舍不得城關鎮這一攤子,弟兄們也都跟著我乾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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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嘉明是老公安,哪裡看不出陳大年的小心思?他輕輕一笑,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老陳啊,顧慮什麼?我明白。舍不得放手是人之常情。這樣,”他拋出了誘餌,“你到局裡來,擔任副局長,兼任城關鎮派出所所長!級彆上去了,地盤還給你留著。你看怎麼樣?”
陳大年眼睛瞬間亮了!副局長是副科級,是實打實的級彆提升,關鍵還能繼續兼任城關所所長,權力不僅沒減,反而更大了!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他連忙欠身,聲音都帶著激動:“書記!這……這能行嗎?副局長可是縣管乾部,得組織部門點頭,縣裡領導同意吧?”他擔心的是程序問題。
田嘉明靠在椅背上,臉上露出一種高深莫測的笑容,手指夾著煙輕輕擺了擺:“老陳啊,急什麼?我這個當書記的,這點把握都沒有,還當什麼書記?”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信我沒錯”的篤定,“我給你交個底,下一步,新來的縣委書記啊,和我關係……很硬。乾部的事,向來是書記說了算。現在的縣長,也隻是暫時主持縣委工作嘛。”
陳大年心裡像貓抓一樣好奇,試探著問:“書記,您說的這位新書記……是市裡哪位領導啊?”他太想知道是誰能決定自己的前程了。
田嘉明臉色一肅,帶著一絲告誡:“老陳啊,不該打聽的彆打聽。該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你現在要做好準備,下一步,把公安局的業務,給我抓起來,我打算和治安和刑警兩個大隊,交給你管,同時啊,在城關鎮派出所的業務,也有你來抓。爭取吧,爭取明天黨委會上,就研究這個事,你本身是黨委委員,也可以參與單位的分工。不過,在開會之前,你要注意保密。”
陳大年沒想到,這種好事還能攤到自己頭上,立刻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書記,我明白!您放心吧,我的嘴啊,嚴實著呢!”
田嘉明滿意地點點頭,話鋒再次一轉,語氣變得低沉而帶著暗示:“老陳啊,快過年了,該讓同誌們鬆快鬆快了,忙活了一年,也是要懂的勞逸結合啊。跟你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也打個招呼,讓他們‘照顧照顧’環美公司那邊的工地。動靜……不用太大,意思到了就行。”他特意強調了“照顧”兩個字。
陳大年心裡咯噔一下。環美公司?那可是縣裡工業園區的重點企業,縣長親自抓的項目!他臉上露出為難:“書記,環美公司是縣裡的重點工程,現在盯得緊啊!工業園區管委會那幫人,晚上都組織了打更隊巡邏。萬一……萬一我那些朋友被當場按住了,不好辦呐!”
“不好辦?”田嘉明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輕鬆,“按住了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送到你們城關所?該怎麼處理,不是你說了算?放了就是!”他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陳大年心裡暗暗叫苦,這書記發起狠來,比自己還像個流氓。但他不敢再推脫,隻能硬著頭皮應承:“是,書記,我……我儘力去安排。”心裡卻在盤算怎麼把風險降到最低。
“對了,”田嘉明似乎想起了什麼,補充道,“還有件事。咱們局家屬院那邊,個彆老同誌覺悟太低,阻礙集資房二期建設,隻顧自己那點壇壇罐罐,不顧年輕同誌沒房子住的困難!老萬同誌光會講道理,效果不大。”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我看,道理講不通,就得用點‘辦法’。讓你那些朋友,沒事也去家屬院那邊轉轉,看哪兩家鬨得最凶,重點‘關照關照’,給他們扒兩戶!讓他們也嘗嘗‘道理’講不通的滋味!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嘛!”
陳大年聽得頭皮發麻。安排人偷自己公安局家屬院的房子?這簡直是瘋了!他感覺田嘉明為了推行自己的意誌,已經有些不管不顧了。但他看著田嘉明那張不容置疑的臉,隻能艱難地點點頭:“……明白了,書記。”
又交辦了幾句之後,田嘉明揮揮手:“去吧,抓緊辦。”
下午,在東光公路與光明區的交界處,兩個光溜溜的電線杆子上,架起了一個拱形的牌子,一麵寫著東洪縣人民歡迎您,一麵則是寫著歡迎您再來。
幾輛桑塔納轎車停在路邊。我和縣人大主任劉進京、縣政協主席劉超英、縣委常委、統戰部長向建民、副縣長楊明瑞、馬立新以及政府辦主任韓俊、秘書楊伯君等人,站在寒風中等候。遠處,一輛白色的中巴車正卷著塵土駛來。
我裹了裹身上的軍大衣,看向身邊同樣穿著厚實棉衣的向建民:“建民,都安排妥當了?”
向建民連忙點頭,神情認真:“縣長放心,都安排好了。招待所房間、明天去城關鎮和二官屯鄉的車輛、路線,還有兩處安葬的墓地,都確認過了。家屬那邊也通知到了,情緒都比較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