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句流傳千年的老話,在東洪縣城關鎮,體現得尤為淋漓儘致,向建民感慨這幾乎是基層乾部賴以生存的呼吸法則。
西關餐館的煙火氣,混雜著白酒的辛辣、大鍋炒菜的濃香和土灶柴火未散的煙熏味。東洪縣委常委、城關鎮新任黨委書記向建民,借著這頓飯,總算把工業開發區征地補償款這筆糊塗賬的脈絡摸了個大概。
縣裡搞工業開發區,征了西關、劉店兩村的地。當初畫餅充饑,承諾“農轉非”和安排進廠。縣政府倒是想兌現,可縣裡那幾家半死不活的國有企業,規模小,經營困頓,自顧不暇,哪有餘力安置失地農民?隻能退而求其次,許諾安排到開發區內的私營企業。可問題來了:環美公司、畢瑞豪的坤豪農資廠、石油生產公司這些廠子,大多廠房還在建設中,招工更是遙遙無期。就連開發區的基礎建設,環美公司的廠房是由平安縣建築隊承建的,工人也是平安縣招來的,城關鎮連湯都喝不上幾口。村民們自然不乾,去企業鬨過幾次。企業理直氣壯:錢?早就一分不少交給縣財政了!至於這錢進了哪個口袋,卡在哪個環節,為啥沒落到村民手裡?這就成了縣裡有關部門、工業開發區管委會、城關鎮政府三方踢來踢去的皮球——誰都不想得罪上級,更不願擔這個責任。
西關餐館是城關鎮上不得台麵的小館子,勝在味道實在、分量足。油膩的圓桌上,擺著幾盤家常菜:酸辣土豆絲油光發亮,辣椒炒肉肥瘦相間泛著醬色,一大盆蘿卜燉羊肉咕嘟著熱氣。向建民居中主位,鎮長朱峰作陪,對麵是西關村支書黃誌修、劉店村支書劉進才,還有幾位兩委班子的乾部作陪。幾瓶“高粱紅三年陳”立在桌上,瓶蓋早已擰開。
這頓飯,說是接風,實則是摸底,更是要錢的前奏。黃誌修、劉進才頭回和這位年輕的縣委常委、城關鎮書記喝酒,心裡沒底,帶著點拘謹。朱峰坐在旁邊,臉上堆著笑,眼底卻藏著幾分城關鎮“老人”的審視,似乎想掂掂這位空降書記的分量。酒過三巡,村乾部輪番敬酒,向建民杯杯見底,麵不改色。在平安縣工業園區和市委辦曆練過,場麵上的酒量是基本功。
朱峰看火候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擺出城關鎮老大哥的姿態笑道:“老黃、老劉啊,拿這二錢的小盅跟向書記喝,誠意差點意思吧?咱東洪老話說得好,‘酒風看作風,酒品看人品’。我看,按老規矩,換大碗!這才顯出咱兩委班子的戰鬥力嘛!”他說得在理。東原官場底層,過去物資匱乏,酒度數低,喝酒多用碗,顯得豪爽。這規矩傳下來,就成了檢驗“實在”與否的標準,尤其在鄉鎮乾部和村乾部之間。
幾雙眼睛齊刷刷看向向建民。黃誌修、劉進才有些局促,但也帶著隱隱的期待。
向建民擺擺手,臉上掛著溫和的笑,語氣平穩:“朱鎮長這話在理。不過啊,喝酒喝的是情誼,是心情。喝多喝少,心意到了就成。今天這頓酒,咱們喝得高興。”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黃、劉二人,聲音沉了些,“但下午,我得去縣裡給你們要錢呐。這眼瞅著年根了,縣裡不少部門都開始關門歇業,人心早散了。現在去堵門,人家給不給麵子還兩說。我估摸著,怎麼也得給你們摳出三四十萬來,讓大家過個安穩年。”
他頓了頓,看著服務員端上來的幾個粗瓷大碗,接著對朱峰說:“時間緊,任務重。真要把我灌趴下了,這錢誰去要?你們自己去縣財政局拍門?”語氣平淡,卻點中了死穴。
黃誌修、劉進才一聽,臉上的酒意都醒了大半。錢!這才是命根子!兩人連忙擺手:“哎喲,向書記說得對!喝酒不能耽誤正事!特彆是這要錢的大事!小盅好,小盅好!意思到了就行!”
朱峰剛想說“碗都拿來了”,向建民卻伸手攔住服務員,指著碗對朱峰笑道:“碗既然拿來了,沒有撤回去的道理。劉書記、黃書記啊,咱們西關、劉店今年的工作乾得紮實不紮實,這個鎮長最有發言權。快過年了,朱鎮長更要和咱們基層的老支書、村乾部加深感情,保持溝通嘛。我看,這碗酒,你得代表鎮黨委、政府,好好敬敬兩位老支書和辛苦一年的兩委乾部!”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朱峰,又把“加深感情”的責任穩穩扣在他頭上。黃誌修、劉進才心頭一熱:這位書記沒架子,說話在理,還想著替他們要錢。兩人立刻響應,拿起大碗就倒酒:“對對對!朱鎮長,您得代表鎮裡,我們敬您!”
朱峰看著那滿滿當當、快溢出來的兩大碗“高粱紅”,頭皮發麻。這幾天他天天泡在酒裡應酬,胃早就開始造反。向建民這輕飄飄幾句話,就把“火力”全引到了他身上。“老黃、老劉,你們這立場轉得也太快了吧?”朱峰苦笑著,試圖掙紮。
“朱鎮長,您可是老城關了,這點酒算什麼?向書記都發話了,下午給您放假!”黃誌修笑著,不由分說地把酒碗塞到朱峰手裡。劉進才也端著碗湊過來:“就是就是,朱鎮長海量!酒風看作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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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建民笑眯眯地補了一句:“朱鎮長,我給你放假,下午好好休息。要錢的事,我去跑。”
眾目睽睽之下,朱峰騎虎難下。看著眼前晃動的酒碗和眾人“期盼”的眼神,他咬咬牙,硬著頭皮,咕咚咕咚把兩大碗白酒灌了下去。辛辣的液體像火線一樣燒灼著他的食道和胃,臉上瞬間漲得通紅。
看著朱峰強忍不適的樣子,向建民先是給朱峰盛了一碗羊湯,才端起自己的小酒盅:“老黃、老劉,感謝理解。這杯,我敬大家,預祝我們年前能把錢要到手,讓大家過個好年!”
一頓飯,主賓儘歡。向建民把該了解的都了解了,該表達的也表達了,更重要的是,把“要錢”的責任扛在了自己肩上,也初步贏得了黃、劉這些“地頭蛇”的幾分信任。
散席後,向建民沒耽擱。年關逼近,那筆懸而未決的征地款就是顆定時炸彈,尤其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鄉的節骨眼上,處理不好容易炸鍋。他直接叫了鎮裡的汽車,直奔縣財政局。
去財政局,向建民沒提前打招呼。他心裡明鏡似的:打了招呼,對方有了準備,反而容易橫生枝節,生出無數“對策”。他隻對司機說:“去財政局。”
到了財政局,他亮明身份是城關鎮書記。局辦公室一個年輕辦事員看他年紀輕,麵生,以為是普通鄉鎮乾部,也沒多想,畢竟城關鎮的副書記還是有兩三個,很是客氣但公式化地把他引到了二樓一間會議室:“向書記,您稍坐會兒,我們王局長在忙,我這就去彙報。”
這一“稍坐”,就是半個多小時。冬日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窗戶,灰塵在光柱裡飛舞。向建民不急不躁,拿起桌上幾份沾著油漬、卷了邊的舊報紙翻看起來。不知道那年的《東原日報》上,還刊登著李顯平意氣風發地參加東洪高標準公路開工儀式的新聞照片。向建民嘴角微抿,感歎道真是世事無常啊,以前的李顯平是何等風光,這次據說省紀委調查下來,涉案的金額在200萬,估計10年以上了,放下報紙,目光沉靜地望著會議室裡亂七八糟的獎牌上。
與此同時,財政局三樓儘頭,一間沒有任何門牌標識的辦公室裡。財政局長王琪正熟練地應付著馬關鄉黨委書記林小鬆的“轟炸”。
“王局長,您行行好!水利上那二十萬補貼,年前再不到賬,縣裡建設水庫,鄉裡搞保障欠的錢,根本就沒法交代啊!縣裡開會紀要白紙黑字寫著,您看……”林小鬆四十出頭,資曆尚淺,剛從鄉長提上來不久,此刻攤開手裡的文件,一臉焦急和無奈。
王琪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稀疏,臉上總是掛著人畜無害、彌勒佛般的笑容。他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等林小鬆說完,才放下杯子,笑眯眯地說:“哎呀,林書記,你的難處我理解。可是縣裡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啦,哪個部門不是拿著會議紀要、領導批條來找我?不瞞你說,光是縣長簽了字等著撥款的條子,我這抽屜裡就壓著七八張,咱們曹縣長啊,都有意見了。僧多粥少啊!曹縣長分管我們這塊兒,現在管得嚴,超過十萬的支出,必須他點頭。年前這錢袋子,捂得緊呐。”他輕描淡寫地把“曹縣長”搬出來當擋箭牌,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臉上那副“老好人”的表情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剛才那個年輕辦事員探頭進來,有些緊張:“局長,城關鎮向書記……在會議室等您半個多小時了。”
“向書記?哪個向書記?”王琪一時沒反應過來,依舊笑眯眯地問。
“就……就是城關鎮的向書記,好像是叫向建民。”辦事員小聲提醒。
王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猛地一拍腦門,聲音都變了調:“哎呀!我的天!你怎麼不早說!那是縣委常委、統戰部長!快,快請!”他站起身,也顧不上林小鬆了,語速飛快:“林書記,實在對不住!你看這事鬨的,我得趕緊去迎向常委!你那事,回頭再議,回頭再議!”說完,不等林小鬆反應,就三步並作兩步出了辦公室,留下林小鬆一人拿著會議紀要,滿臉茫然。
王琪一路小跑下樓,推開會議室的門,臉上堆滿了近乎誇張的歉疚笑容:“哎呀呀,向常委!失敬失敬!實在對不住!下麵人不懂事,怠慢了您!剛才啊,我也在開會,您有什麼指示,打個電話我過去彙報就行,怎麼還親自跑一趟?快請快請,到我辦公室坐!”說著打量了一眼辦公室,看著破舊的桌椅,說道:“我們財政局啊,其實也是清衙門,這裡條件太差了!”他一邊說,一邊側身引路,姿態放得極低。
向建民放下報紙,站起身,臉上沒什麼波瀾,語氣平和:“王局長客氣了啊。你們會議室啊,以後啊,可得多放點報紙啊。你這報紙,我都看了八遍了。”
王琪伸出手,用力點了點旁邊的辦事員。
向建民繼續道:“在哪兒談都一樣。主要是有個事想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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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琪那間寬敞明亮、鋪著暗紅色地毯的局長辦公室,熱茶立刻奉上。王琪親自端過來,臉上依舊掛著那副職業性的、帶著歉意的笑容。
“是這樣,”向建民沒繞彎子,開門見山,“工業開發區征了城關鎮西關、劉店兩村的地,村民反映征地補償款一直沒拿到。我聽說,這筆錢企業是交到了財政?”
王琪心裡咯噔一下,臉上笑容不變,立刻點頭:“哦,您問這個啊。對對對,錢是在局裡賬上,一點沒錯。這是企業上繳的土地占用補償款,專款專戶,清清楚楚。”他回答得斬釘截鐵,表明錢確實在他這裡。
向建民點點頭:“既然錢在賬上,為什麼遲遲沒有撥付給城關鎮呢?村裡群眾眼巴巴等著這錢過年。”
王琪立刻露出一副既為難又體恤下情的表情,歎了口氣:“向常委,您是領導,站得高看得遠。您也知道,我們財政局就是個執行部門,過路的財神,錢怎麼用,得縣裡說了算。動用這筆錢,有規矩:需要城關鎮政府打正式報告上來,說明具體用途、金額、依據,然後經分管縣領導——現在就是曹偉兵副縣長——簽字批準,然後縣長簽字,上常務會,常務會出了紀要,我們才能走程序撥款。”他頓了頓,臉上顯出無奈,“書記啊,現在啊是不見紀要不撥款,其實,之前楊縣長在城關鎮的時候,這事……唉,他調任副縣長後,就沒人再正式提這個茬了,報告也沒打上來。再加上年前財政吃緊,曹縣長要求嚴控支出,十萬元以上的款項必須他先親自審核簽字。這筆錢,就一直按規矩在賬上放著,沒敢動啊。”
他身體微微前傾,看著向建民,語氣誠懇又帶著點推心置腹的味道:“向常委,您要是急用這筆錢,恐怕真得麻煩您去找幾位縣長簽個字,或者縣裡開個常務會研究定一下。我這……權限有限,實在不敢違背程序擅自做主啊。您是明白人,這規矩要是破了,以後工作就難做了。”這王琪把“規矩”、“程序”、“分管領導”抬了出來,築起一道看似堅不可摧的防線,話裡話外都在強調:不是我不給,是規矩如此,領導管著。
向建民聽了,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理解的笑意,點點頭:“王局長,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規矩就是規矩,理解。財政口子,謹慎點好,這是對工作負責,也是對群眾負責。”他站起身,“隻要確定錢在財政局,我就放心了。剩下的事,我去想辦法協調。不讓你為難。”
王琪如釋重負,連聲道:“理解萬歲,理解萬歲!向常委您深明大義!我就知道您能體諒我們的難處!”他熱情地把向建民送到門口。
走出財政局大門,冬日的寒氣撲麵而來。向建民緊了緊大衣。西關飯館裡的推杯換盞,財政局會議室的舊報紙和王琪那張堆滿笑容卻滴水不漏的臉,都清晰地印在腦海裡。“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這片土地上,早已融入了日常工作的肌理。拿到王琪“錢在賬上”的準信,隻是萬裡長征第一步。他拉開車門,坐進汽車,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回城關鎮,打報告,找縣長。
而下午的時間,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鋪在東洪縣委大院略顯空曠的水泥地上。我正與縣人大主任劉進京、縣政協主席劉超英、縣委常委組織部長焦楊、常務副縣長曹偉兵、分管工業的副縣長楊明瑞幾人站在小廣場上,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大院門口。我們在等一個人——李劍鋒。
引擎的低吼聲由遠及近,一輛簇新的黑色奔馳轎車,如同一個與周遭灰撲撲環境格格不入的異類,緩緩駛入了縣委大院。陽光在它流線型的車身上跳躍。在這個連縣領導座駕多為桑塔納的貧困縣,這輛奔馳的出現,瞬間吸引了所有在院內走動人員的目光,仿佛按下了一個無形的暫停鍵,腳步停駐,低聲議論嗡嗡響起。
車門打開,李劍鋒率先鑽了出來。他穿著一身質地精良略顯寬鬆的深色西裝,沒打領帶,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自信與些許玩世不恭的笑容,與幾年前在平安時相比,身上那股“特區”的氣息濃烈了許多。他身後的司機小袁,則是一副精乾模樣。
“朝陽啊!”李劍鋒大步流星朝我走來,聲音洪亮,帶著熟稔的笑意,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哎呀,李縣長!恭喜高升啊!這稱呼改的,我自己都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