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陽作為副秘書長,擔任市政府駐市農業局工作組組長,在市農業局三樓辦公室裡,氣氛有些微妙。市農業開發總公司的常務副總經理梁大為,帶著公司幾位班子成員,坐在靠牆擺放的一圈舊沙發上,神情局促,姿態謙恭。
梁大為看起來四十出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穿著當時乾部中少見的灰色薄呢西裝,他搓著手,臉上堆著誠懇的笑容,語氣帶著明顯的檢討意味:“鄧秘書長,黃書記,我們公司班子今天來,一是向工作組報到,二是深刻檢討。魏昌全的問題,性質太惡劣了!他背棄組織信任,以權謀私,倒賣平價肥指標,嚴重損害了國家利益和農民利益,也給我們公司抹了黑。我們班子……唉,有失察之責啊!他作為主持工作的領導,一手遮天,很多事情我們確實不知情,或者……知道了也不敢硬頂,怕影響工作大局。這是我們的軟弱,向組織做深刻檢討!”
他身後的幾位副總也紛紛點頭附和,語氣沉重:
“是啊,鄧秘書長,黃書記,我們也很痛心!”
“工作沒做好,辜負了組織的期望……”
“現在公司上下人心惶惶,大家都很擔心……”
黃修國坐在曉陽旁邊的舊木椅上,腰背挺直,雙手搭在膝蓋上。他剛從東洪縣副縣長任上被“火線提拔”來主持農業局工作,身上還帶著基層乾部的樸實氣息,皮膚黝黑,手指關節粗大。他沒有立刻回應那些檢討,隻是安靜聽著,目光平靜地在梁大為幾人臉上緩緩掃過。
等幾人表完態,辦公室裡安靜下來。黃修國才微微前傾身體,聲音不高,帶著東洪縣特有的口音,語氣平和卻直接切入核心:“梁經理,檢討的話先放一放。現在當務之急是搞清楚狀況,挽回損失,穩定局麵。魏昌全搞了這麼多年,造成的窟窿到底有多大?你們估算過沒有?損失的具體金額是多少?”
黃修國擔任過鄉鎮黨委書記,在鄉鎮工作,講究的就是務實,沒有那麼多虛偽與客套,向來是有事說事,直麵問題。
梁大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一下,眼神閃爍。他飛快地和其他幾位副總交換了一下眼神,那幾人也下意識地低下頭或移開視線。沉默了幾秒鐘,梁大為才勉強擠出一絲更勉強的笑容,聲音有些發乾:“黃書記,這個……具體金額嘛……還在核查。財務科那邊正在加班加點整理賬目,涉及的時間跨度比較長,賬目也比較繁雜,一時半會兒……確實還拿不出準確的數字。”
曉陽坐在一旁,手裡拿著一支鋼筆,輕輕點著攤開的筆記本。她注意到黃修國這個問題抓得非常準,這正是昨天王瑞鳳常務副市長在市委大院時,反複強調的核心關切點——魏昌全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國有資產流失?黃修國初來乍到,卻一下子抓住了牛鼻子。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梁大為等人的反應。
黃修國臉上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他微微眯了下眼,像是看穿了什麼,語氣依舊平緩,甚至帶著點理解的口吻:“哦?賬目繁雜?一時算不清?”他頓了頓,目光在梁大為等人身上又轉了一圈,“梁經理,各位老總,是真不知道,還是……有什麼顧慮,不敢說?”
他說話帶著濃厚的口音,讓辦公室的氛圍頓時緊張起來。梁大為尷尬一笑連忙擺手:“不敢不敢!黃書記,您誤會了。是真的一時難以估算清楚!魏昌全這人做事很獨,很多關鍵環節都是他親自操辦,下麵人確實接觸不到核心。尤其是涉及到指標調撥、資金流向,他繞開了很多正常程序……您放心,我們班子一定全力配合工作組和局裡,徹底查清楚!”
“嗯,”黃修國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像是寬慰,又像是提醒,“查,肯定是要查清楚的。市委決心很大,紀委的同誌很快也會介入。魏昌全跑得倉促,賬本、憑證這些東西,他總不可能都帶走、都銷毀吧?財務底子就在那裡放著,一筆一筆,總會查個水落石出。”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起來,看著梁大為:“大為同誌啊,你是公司常務副總,主持日常工作。現在這個特殊時期,穩定是第一位的。我提個要求:你們農業開發總公司的所有賬目、憑證,包括涉及指標調撥、物資進出、資金往來的所有記錄,從今天起,一律封存!任何人未經工作組和局黨組同意,不得查閱,更不得擅自處理!這件事,我就交給你親自負責落實。出了問題,”黃修國的聲音微微加重,“我是要追究你責任的。彆告訴都是魏昌全,明白嗎?”
梁大為臉上的肌肉明顯繃緊了,臉色有些發白,他立刻挺直腰板,聲音提高了幾分,顯得格外鄭重:“明白!請黃書記和鄧秘書長放心!我梁大為以黨性保證,堅決執行您的指示!回去馬上召開班子會傳達,立刻封存所有賬目憑證!保證一張紙片都不會少!出了問題,我負全責!”
“好!”黃修國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大為同誌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咱們農業開發總公司,是服務三農的重要部門,既要講經濟效益,更要講社會效益,不能眼裡隻有錢,忘了為農服務的根本宗旨。當前,首要任務就是配合工作組和局裡,把問題查清,把隊伍穩住,把春耕農資保障工作做實做細。同時啊,”他語氣放緩了些,“‘三學’活動也要認真抓起來。學講話、學經驗、學典型,提高認識,統一思想,凝聚人心。在座的各位都是公司的班子成員,要帶頭學,帶頭乾!”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番話,既明確了要求,又給了台階,還點了下一步的工作方向。梁大為等人連連點頭稱是,紛紛表示回去就認真組織學習,狠抓落實。
曉陽在一旁靜靜聽著,心裡對這位剛從基層上來的黃書記又高看了一眼。這黃修國外表看著像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把式,但處事老練圓融,說話滴水不漏,軟中帶硬,分寸拿捏得極準,政治敏銳性遠超預期。他剛才那番關於封賬和強調為農服務的講話,既體現了原則性,又展現了掌控局麵的能力。
梁大為幾人見主要目的似乎達到,又表了態,便識趣地起身告辭。黃修國和曉陽也站起身,與他們一一握手。
就在梁大為與曉陽握手時,曉陽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梁大為抬起的手腕。陽光下,一塊精致的手表反射出耀眼的金屬光澤,表盤設計簡約大氣,明顯不是國產的上海牌、海鷗牌,更像是進口的舶來品。在這個普通乾部月工資不過百元的年代,這樣一塊表的價格,恐怕相當不菲。曉陽心頭微微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隻是溫和地說了句:“梁經理,公司那邊,就辛苦你們了。”
“應該的,應該的!請秘書長和黃書記放心!”梁大為忙不迭地應著,帶著班子匆匆離開了辦公室。
門關上,辦公室裡隻剩下黃修國和曉陽。黃修國坐回椅子上,苦笑道:“鄧秘書長,這擔子不輕啊。我這剛來,兩眼一抹黑,千頭萬緒,真有點老虎吃天——無處下口的感覺。您經驗豐富,得多指點指點我。”
曉陽也坐下,微笑道:“黃書記太謙虛了。您剛才處理得非常好,切中要害,穩住了局麵。工作組就是來協助您工作的,我們是幫忙不添亂。
“秘書長客氣了,我的想法是,咱們當前重點抓三件事:一是抓‘三學’。這是總抓手,也是統一思想、凝聚共識、整肅隊伍的好機會。馬上組織全局乾部職工大會,您親自作動員部署,把市委的精神講透,把當前的形勢任務講清,把紀律規矩再強調。二是抓業務。春耕不等人,農資保障是重中之重。工作組會全力配合您,督促農業開發總公司儘快摸清庫存底數,理順供應渠道,務必確保春耕期間平價肥、優質種子、農藥供應充足,價格平穩,不能因為班子調整影響農業生產。三是抓紀律。配合紀委調查組,徹底清查魏昌全的問題,同時整頓局機關和下屬單位的工作作風,該處理的處理,該教育的教育。”
曉陽語氣誠懇:“總具體工作怎麼抓,您來定盤子,我們工作組全力配合落實。您儘管放手乾,需要協調市裡哪個部門,或者遇到什麼困難,隨時跟我說。”
黃修國認真聽著,頻頻點頭,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好啊!鄧秘書長,有您和工作組在背後支持,我這心裡就有底了。那咱們就按這個思路來!我先抓緊時間熟悉情況,儘快把班子和隊伍攏起來,把工作鋪開。”
兩人又就一些具體細節交換了意見。曉陽對黃修國務實、果斷的作風印象頗深,看來於偉正書記選人,確實有獨到的眼光。
與此同時,在東投集團那間寬敞氣派的董事長辦公室裡,氣氛卻有些沉悶。
胡曉雲穿著淡藍色薄呢外套,烏黑的頭發燙著時興的大波浪,臉上略施粉黛,顯得清新又乾練。她步履平穩地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幾份紅頭文件,神情是刻意維持的公事公辦。她徑直走到齊永林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前,將文件輕輕放下,說道:
“齊書記,市裡‘三學’活動領導小組辦公室發來的緊急通知。第三批督導抽查工作下周正式啟動。第一批查了各區縣,第二批查了市直機關,這第三批,重點就是我們這些市屬國有企業和市屬高校。”
她將一份文件推到齊永林麵前,“通知要求各單位務必高度重視,主要領導親自抓,做好迎檢準備,確保活動取得實效。我建議,集團需要儘快召開一次全體乾部動員部署會,傳達精神,明確要求,布置任務。”
齊永林正半靠在寬大的皮轉椅裡,手裡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煙。他抬起眼皮,掃了一眼文件封麵鮮紅的印章,鼻腔裡發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輕哼,帶著毫不掩飾的厭倦和不耐煩:
“‘三學’?學習就好好學!整這些新名堂做什麼?學講話、學經驗、學典型?哼,我看啊,就是那些搞政工出身的,閒得發慌,變著法兒搞花樣!能解決我們企業一個工人的吃飯問題?還是能多賣出去一台設備?儘整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他彈了彈煙灰,語氣裡充滿了對這類形式主義活動的鄙夷。
胡曉雲對他的反應似乎早有預料,臉上表情沒什麼變化,隻是微微站直了些,語氣依舊公事公辦,但加重了幾分分量:“齊書記,話是這麼說。但東投集團是市裡最大的國有企業,體量最大,影響最大,樹大招風啊。這次督導抽查,我們如果動作遲緩,甚至毫無動靜,在全市範圍內會非常被動。於書記對這項工作的推進力度和決心,您從第一批通報裡也看到了,臨平縣委、市財政局、市建設局都被點了名,措辭相當嚴厲。”她特意停頓了一下,觀察著齊永林的反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齊永林聞言,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帶著譏諷和洞察的笑意,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些聲音,像是分享一個秘密:“吳香梅的臨平縣委,方建勇的市財政局……,於偉正這小子,手黑啊。這板子打下去,可都是打在老鐘留下的人身上。還有那個魏昌全,老周的秘書啊,說停就停,說查就查……這哪裡是單純抓學習?這是項莊舞劍呐。”他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於偉正在借“三學”梳理隊伍,目標明確。
胡曉雲輕輕吸了口氣,聲音放得更低,帶著一種務實的提醒:“齊書記,現在形勢確實微妙。於書記推動工作的決心和手腕都擺在那裡。不管怎樣,該有的麵子工程咱們必須做到位。吳書記方局長兩口子、魏昌全,這些例子都足夠說明問題了。我的建議是,動員會必須開,而且要開得及時,開到集團所有二級分公司的主要負責人一級,起碼表明我們集團是高度重視、迅速響應的。這樣,無論誰來查,麵上都能過得去。講話稿我讓辦公室小劉馬上給您準備一份?”
齊永林煩躁地揮了揮手,煙灰簌簌落下:“講什麼話?沒那個閒心!你是集團黨委副書記,黨群工作你也在負責,你看著安排就行了!稿子也不用給我,我懶得念那些八股文!”他重新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喝了一口,顯然對這個話題極其抵觸。
胡曉雲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心裡有些發急,但麵上依舊保持著冷靜。她往前走了一步,語氣帶著催促:“齊書記!動員會必須您親自出席!哪怕您隻坐在主席台上露個臉,不講一句話,那也是集團最高領導重視的體現!這是政治態度嘛!會議時間我初步定在明天上午九點,地點就在五樓大會議室。所有準備工作我會安排羅明義副總和小劉他們落實好,您隻需要準時出席。您看……”
她的話還沒完全說完,趁著將另一份文件遞過去的時機,齊永林的手指突然伸了過來,沒有去接文件,而是帶著幾分試探和留戀,輕輕滑過胡曉雲白皙的手背,甚至指關節有意無意地在她手腕內側細膩的皮膚上摸了摸。
胡曉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仿佛被電流輕輕擊中。但她臉上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反應快得驚人。她沒有像以前那樣羞澀或迎合,也沒有激烈地抽回手,隻是手腕極其自然地向下微微一沉,同時身體順勢向後撤了半步,巧妙地拉開了距離。文件已經穩穩地落在桌麵上。她抬起眼,迎上齊永林帶著灼熱和不滿的目光,臉上依舊掛著微笑,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提醒:“齊書記,文件放您桌上了。明天上午九點,五樓會議室,請您務必準時。”她特意強調了“齊書記”這個職務稱呼,而非私下裡更親昵的稱呼。
齊永林看著胡曉雲這副滴水不漏、公事公辦的樣子,特彆是那聲刻意疏遠的“齊書記”,再聯想到最近胡曉雲對他刻意的冷淡和回避,一股無名火夾雜著強烈的挫敗感和占有欲猛地竄了上來,如同貓爪在撓心。他“把煙頭摁滅在碩大的水晶煙灰缸裡,略顯不耐煩的說道:“行!行!知道了!明天我去!”
胡曉雲仿佛沒看到他眼中翻騰的情緒:“好的,齊書記。那我去安排了。”說完,她乾脆利落地轉身,踩著半高跟的黑色皮鞋,步伐穩健地離開了辦公室,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上的瞬間,齊永林猛地一拳捶在厚實的紅木桌麵上,發出一聲悶響。“媽的!”他低聲罵了一句,胸口劇烈起伏。胡曉雲那清新脫俗的樣子和冷淡疏離的態度,像兩根針,反複紮在他心上。他知道,有些東西,似乎正在失控。而眼前這該死的“三學”,更是讓他煩不勝煩。
第二天上午八點五十分,東投集團總部,原光明區政府五樓大會議室。這間會議室保留著濃厚的舊式機關風格,白色的牆壁下麵是牆裙,空間寬敞卻略顯陳舊,牆上掛著幾幅褪色的名人名言。集團中層以上乾部以及下屬各主要二級分公司的一把手們已經基本到齊,黑壓壓坐了一片。低低的交談聲在空氣中嗡嗡作響,大家都知道了這次緊急會議的主題——那個最近風頭正勁的“三學”活動。
主席台上方掛著一條紅底黃字的橫幅:“東原市東投集團‘學講話、學經驗、學典型’活動動員部署大會”。主席台中央的位置空著,那是留給齊永林的。
八點五十八分,會議室側門打開。集團副總經理羅明義、黨委副書記胡曉雲陪著董事長齊永林走了進來。會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去。齊永林穿著深灰色的中山裝,臉色略顯陰沉,看不出喜怒。他徑直走到中央位置坐下,隨手將麵前的文件往桌上一丟,發出輕微的聲響。
羅明義主持會議。他清了清嗓子,對著麥克風說道:“同誌們,現在開會。首先,向大家傳達市委關於深入開展‘學講話、學經驗、學典型’活動的最新指示精神。下麵,請集團黨委副書記胡曉雲同誌傳達市委文件並部署我集團具體工作安排。”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胡曉雲今天換了一身更正式的藏青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她打開文件夾,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會場,平穩、有力:“同誌們,根據市委統一部署,全市‘三學’活動已進入全麵深化階段……市委於偉正書記強調,開展‘三學’活動是當前重要的政治任務,是統一思想、凝聚力量、推動發展的關鍵舉措……我們必須深刻認識其重大意義,將其作為推動集團深化改革、提升經營管理水平、服務東原發展大局的重要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