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丁洪濤走出大堤指揮部的帳篷,沿著平水河大堤緩緩前行。夏日的河風帶著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吹得一頭濃密的頭發都有些許的淩亂。
丁洪濤一邊走,一邊扭頭看向後麵的田嘉明,聲音很是正式:“嘉明同誌啊,你是前線總指揮,談談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吧。”
田嘉明正與我低聲交談著防汛物資調配的事,聽到丁洪濤點名,便不疾不徐地快走幾步,與縣委書記並肩而立。兩人站在大堤高處,望著腳下滔滔奔流的平水河,河水渾濁,裹挾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枯枝敗葉,打著旋兒向東奔去。
“書記,”田嘉明開口,語氣沉穩,帶著一種曆經風霜後特有的篤定,“根據預報和上遊水文站的數據,往後這兩天是關鍵。沙石料明天一早準點到貨,到了之後立即組織人員裝袋。重點是馬關鄉這段,特彆是平水河與水庫之間的防洪閘,必須加固再加固,我要確保萬無一失,絕對不能發生河水倒灌。水庫是咱們東洪幾十萬群眾省吃儉用、投工投勞建起來的,是咱們的重點工程,絕不能在我們手上出半點閃失。”
丁洪濤目光凝視著河麵,眉頭微蹙,沉吟片刻道:“水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啊,縣委政府對此有高度統一的認識。現在的關鍵,是要有底線思維啊。嘉明同誌,你們指揮部要立刻拿出一份詳細的應急疏散預案來。萬一,我說的是萬一出現極端情況,泄洪區的範圍有多大?涉及多少村、多少人?群眾轉移路線怎麼安排?安置點設在什麼地方?吃喝拉撒、醫療衛生如何保障?這些都要細化到村、到戶、到人。要有一個詳細的、可操作的方案。”他說完,側過頭,目光掃向一旁的馬關鄉黨委書記林小鬆,“林書記啊,你們鄉是主戰場,不是兒戲。八五年那場大水,馬關鄉的教訓太深刻了,絕不能再出現群眾傷亡的情況。家園毀了可以重建,莊稼沒了可以再種,人的生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這是底線,也是鐵律。”
林小鬆立刻上前一步,臉上帶著基層乾部特有的那種被曬得黝黑的誠懇,語氣急切卻也努力保持著鎮定:“丁書記啊,按說縣委的決策我們不講條件,要堅決擁護執行。可自從八五年之後,我們馬關鄉的老百姓這些年啥也沒乾,就一門心思修堤保家啊!這大堤一年年加固,壘得比城牆還厚實。現在要是……要是主動開口子,我們鄉黨委政府實在沒法跟鄉親們交代啊!大家夥兒這心裡,憋屈啊!”
丁洪濤臉色一沉,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需要交代什麼?事急從權!真到了那一步,能說是黨委政府主動挖開的嗎?那必然是堤防承受不住洪水壓力,出現重大險情,為了保全大局,不得已而為之!這個道理,難道還需要我再反複講?連這點政治覺悟、政治藝術都沒有嗎?”他的目光地掃過林小鬆,隨即轉向旁邊的縣委辦主任呂連群,“呂主任,這件事縣委辦要牽頭,會同指揮部田嘉明同誌,儘快把最壞情況下的應對預案拿出來,要具體,要可操作。”
一時間,林小鬆、田嘉明、呂連群,以及剛剛走過來的馬關鄉副鄉長李亞男,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我。
我迎著他們的目光,上前一步說道:“丁書記指示得很明確,這是一種極端情況的假設,是基於對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高度負責的態度嘛。大家思想上要重視,但也不必過度恐慌。當前首要任務還是立足防大汛、搶大險、救大災,把各項防護措施做到位。同時,丁書記要求的應急預案也要科學製定,有備才能無患。大家都要按照這個思路去準備!”
視察完水庫這段,一行人繼續沿堤巡視。馬關鄉副鄉長李亞男趁著間隙,快步走到我身邊。她穿著一身帆布綠軍色褲子,褲腿上沾滿了泥點,臉上帶著疲憊,眼神中透著一股基層女乾部特有的韌勁。
“縣長,”她低聲叫我,聲音有些沙啞,“市委……真的初步定了我們馬關鄉做泄洪區?”亞男的眼神裡充滿了焦慮和不解。
我放緩腳步,看著她:“亞男啊,目前這隻是市委基於全局考量的一種預案設想,最終決定還沒有下。於書記在會上強調了,沿河各縣區都要有這種極限思維,做好最充分的準備。但最終用不用,用到哪裡,要看水情發展。”
李亞男抬起手,用胳膊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露出曬得發紅的臉頰:“縣長,這對馬關鄉的群眾不公平啊!八五年之後,鄉親們勒緊褲腰帶,年年出工出力修堤護壩,不就是圖個安穩嗎?今年的西瓜長勢特彆好,眼看就能賣上好價錢,是鄉親們今年最大的盼頭。如果這時候……我們怎麼對得起他們的付出和信任?”她說著,情緒有些激動,下意識地向我伸出雙手,“縣長,您看看。”
我低頭看去,心頭猛地一緊。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手掌布滿厚繭,指關節粗大,新舊傷痕疊在一起,幾個明顯的血泡已經磨破,滲著血水,有的地方結著深色的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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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亞男聲音有些發顫:“不僅是我,我們林書記,還有鄉裡許多乾部,手上都是這樣。群眾更不用說,都是沒日沒夜地守在堤上。大家就一個念頭,守住大堤,守住馬關。縣長,我們不是怕苦怕累,是怕這苦累白費了,怕寒了鄉親們的心啊!”
我看著這雙手,又抬眼望向大堤上那些正在忙碌搬運沙袋的樸實身影,心中湧起一陣酸澀。我語氣沉重:“亞男,你的心情我理解,馬關鄉乾部群眾的付出,縣委縣政府都看在眼裡。你放心,隻要有一線可能,我們一定會竭儘全力,爭取不泄洪,或者爭取不把泄洪點放在咱們縣!我會向市委、向丁書記全力爭取!”
這時,走在前麵的丁洪濤正對林小鬆的遲疑有些不滿,仍在進行著嚴厲的批評。我快步走過去,打斷了他們的話:“丁書記,您來看看小鬆同誌的手。”
林小鬆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把手藏到身後。他的手上纏著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舊毛巾。
“小鬆,給書記看看。”我語氣堅決。
林小鬆猶豫了一下,在我的注視下,慢慢解開了手上的毛巾。一層層揭開,露出的手掌更是觸目驚心——虎口處裂著大口子,掌心血肉模糊,新舊傷痕交織,顯然是多日勞累又缺乏防護所致。
林小鬆有些窘迫地笑了笑:“丁書記,李縣長,沒事,小傷。我們馬關鄉上下真是拚了命了,就想著今年無論如何不能再出事,不能再讓八五年的悲劇重演。我們鄉底子薄,經不起再一次折騰了。今年的西瓜地,幾乎是全鄉人家最大的指望了……”
丁洪濤看著林小鬆的手,眉頭緊鎖,臉上的嚴厲神色緩和了些,但語氣依舊帶著領導者的審視:“小鬆同誌啊,你的辛苦和付出,縣委是知道的,所以才破格讓你負責黨委的工作嘛。但是,作為鄉黨委書記,你的職責是運籌帷幄,指揮調度,不是事事親力親為衝在第一線當突擊隊長。你要把握全局,要在帥位謀帥事,不能隻顧著低頭拉車。這一點,我要批評你啊。”
我知道,丁洪濤此刻心裡正憋著一股火。之前在副市長臧登峰那裡關於項目資金申請碰了釘子,這口氣還沒順過來,此刻視察看到基層的抵觸情緒,難免要借題發揮,強調權威。
結束對馬關鄉段的視察,兩輛桑塔納一前一後,沿著顛簸的堤頂路駛向二官屯鄉段。車窗外,堤下村莊炊煙嫋嫋,遠處有牧羊人趕著羊群緩行,幾個放暑假的孩子在堤坡上嬉戲,與堤上緊張忙碌的防汛場麵形成鮮明對比。
車子行駛到二官屯鄉責任段,遠遠看見一輛閃著燈的桑塔納停在路邊。謝白山提醒道:“書記,縣長,前麵是二官屯鄉潘書記他們的車。”
車剛停穩,二官屯鄉黨委書記潘保年就帶著一班人快步迎了上來。他搶先一步替我拉開車門,見到是我,臉上露出憨厚而熱情的笑容。我低聲道:“快去給丁書記開門。”
潘保年又趕緊小跑到另一側,為丁洪濤拉開車門。丁洪濤整理了一下坐車發皺的白襯衫,下車後首先望向大堤上正在有序作業的群眾。
“保年同誌,情況怎麼樣?”丁洪濤開門見山地問。
潘保年語氣肯定地彙報:“丁書記,水位還在緩慢上漲,但目前看勢頭比較平穩。我們最擔心的還是上遊的降水情況。不過請您和縣長放心,平水河在我們二官屯鄉段河道是筆直的,水流順暢,泄洪能力很強,我們有充足的信心守住大堤!”
“有信心是好事啊,”丁洪濤話鋒一轉,“但市委的要求是,既要做好防的準備,也要做好泄的準備。萬一需要分洪,你們二官屯鄉的預案做得怎麼樣?群眾轉移路線、安置點都落實了嗎?”
“泄洪?”潘保年臉上的笑容瞬間有些尷尬,語氣變得生硬起來,“丁書記,這怎麼可能?我們鄉的大堤是全縣最牢固的段麵之一,怎麼可能需要我們這裡泄洪?要泄也應該是……”他話說一半,意識到失言,趕緊刹住。
丁洪濤繼續追問:“應該是什麼?”
“應該是其他縣嘛!”
丁洪濤臉色一沉,目光掃向田嘉明:“嘉明同誌啊,你這個前線總指揮看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下麵的同誌光想著防,對泄洪的極端必要性認識不足!這是市委於書記反複強調的戰略部署,工作還沒做到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