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燭火將兩人的身影投在軒窗上，拉得悠長。那局棋依舊膠著，黑白子犬牙交錯，如同朝堂上瞬息萬變的勢力消長。
孔衫指尖拈著一枚墨玉般的黑子，並未急於落下，目光從棋枰上抬起，落在秦玲凝神思索的側臉上，燭光為她細膩的肌膚鍍上一層柔和的暖色。他唇角微揚，帶著一絲洞悉的了然，緩聲道：“說起來，玲兒這手‘不吐故，先納新’的絕殺，看似雷霆萬鈞，細想起來，倒與當年杭州那張衡的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秦玲正專注於尋找黑棋陣勢中的破綻，聞言，拈著白子的手微微一頓，抬起眼來。鳳眸中先是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恍然與深切的讚賞，唇角也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夫君這一提點，還真是如此！張愛卿當年麵對天刀門那龍潭虎穴，內外勾結之勢已成，若按部就班，先清理衙門內的耳目，再調兵遣將，隻怕羅天魁早已收到風聲，要麼遠遁千裡，要麼狗急跳牆釀成大禍。”
她將白子輕輕放入棋罐，仿佛暫時將朝局也放在一旁，眼中閃爍著回憶與明悟交織的光芒：“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先借陛下與夫君的無上權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調集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的重兵，將天刀門總舵圍成鐵桶一般，徹底隔絕內外！先立起‘王法’這杆大旗，劃下不容逾越的紅線，將主動權牢牢抓在手中，然後再從容入內‘清掃庭院’。看似行險，實則卻是破局的最優解。”
孔衫頷首，指尖的黑子無聲地點在棋盤一處要害，既化解了白棋一記暗藏的飛刀，又隱隱威脅到另一塊白棋的眼位，口中淡然道：“正是此理。很多時候，困局之所以為困局，皆因內部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令人投鼠忌器，無從下手。若執著於先理清內部，往往錯失良機，甚至被內部掣肘，反受其害。”
秦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孔衫那一手精妙的應對所吸引，心中暗讚一聲，隨即接口，語氣愈發堅定：“所以，不如跳出這泥潭！工部禮部那些人，不就是仗著把持權柄，熟悉章程，以為離了他們衙門就無法運轉，才敢如此囂張地集體逼宮嗎？我偏不接他們這招！”
她眼中銳光一閃，仿佛又回到了金鑾殿上睥睨天下的狀態：“他們想讓我去求，去妥協？做夢！我直接掀了桌子！他們不是要‘吐故’嗎？我連‘吐’的過程都省了，直接‘納新’！開特科，取專才，用一批隻知皇命、不認座師、充滿銳氣的‘天子門生’，直接把那些空出來的位子填滿！等新人上手，局麵穩住，那些舊人…是真心悔過想回來，還是就此‘榮養’，就全由不得他們了！”
“不錯。”孔衫看著秦玲神采飛揚的模樣，眼中笑意更深，“張衡是以兵威立規矩，破江湖困局；玲兒你是以新政開局麵，破朝堂僵局。核心皆在於一個‘先’字——先發製人，先立其威，先握主動。這‘不吐故先納新’，確實是一步跳出窠臼、直指要害的妙棋。堂堂正正，以陽謀破陰謀，讓他們所有的算計都落於空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棋盤，又似透過棋盤看到了更遠的未來：“更妙的是，借此機會，正可將‘格物’、‘實務’的理念推行天下，打破唯經義取士的舊例，為帝國引入真正急需的實乾之才。假以時日，此風一開，天下英才儘入彀中，朝廷又何須再受製於區區幾個抱殘守缺的老臣？”
秦玲聽得心潮澎湃，隻覺得與孔衫心意相通，快意無比。她重重點頭：“夫君所言，正是我心之所想！正要讓天下人知道，報效國家，並非隻有科舉文章一條路！能造堅船利炮、能修水利河工、能通曉律法財稅者，一樣是國之棟梁！”
帝後二人相視而笑，殿內氣氛融洽無比。棋盤上的硝煙似乎都暫時散去，隻剩下一種共同規劃藍圖、開創局麵的激昂與默契。
然而，棋盤終究是戰場。
短暫的意氣風發之後，兩人的注意力再度凝聚於那縱橫十九道上。
秦玲試圖憑借中腹的厚勢，向黑棋的邊空滲透，幾手棋下得極其靈動，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孔衫則依舊沉穩如山，防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手應對外表看似平淡無奇，甚至有些退讓，實則卻總能恰到好處地抵消掉白棋的鋒芒，鞏固自己的實地，並悄悄積蓄著力量。
白棋攻勢如潮，卻總感覺打在棉花上，難以收到實效；黑棋守得堅韌，偶爾一記犀利的反擊或試應手，又能讓秦玲驚出一身冷汗，不得不回防。
棋局愈發細膩複雜，劫爭暗藏，官子階段更是寸土必爭。兩人皆是心思縝密、計算深遠之輩，一時間，竟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秦玲拈著一枚白子，沉吟良久，目光在棋枰上反複逡巡，計算著各種可能的變化。孔衫則氣定神閒地端起微涼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目光平靜地落在棋盤上，仿佛一切儘在掌握。
最終，秦玲將白子落入一個關乎雙方消長的關鍵官子處，價值極大。
孔衫幾乎不假思索，應了一手，看似尋常的擋，卻徹底打消了白棋在此處繼續搜刮的可能，雙方得失相當。
棋局，依舊是一片微妙的平衡，難分高下。
秦玲看著這糾纏不清的局麵，不由莞爾，搖了搖頭，將手中剩餘的棋子丟回棋罐：“看來今夜，是想不出法子破開夫君這鐵桶般的陣勢了。”
孔衫也淡淡一笑，將手中的黑子放下：“玲兒攻勢淩厲，步步緊逼，為夫也是竭儘全力，方才勉強守住。和棋…或許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兩人相視一笑，無需多言。棋局如此，國事亦如此，並非總要你死我活，有時，一種動態的、可控的平衡，反而是最穩固、最有生命力的狀態。而這平衡的藝術，儘在執棋者的掌控與默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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