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浦江飯店的套房內,羅保站在窗前。
窗外,外灘的萬國建築群在夜色中隻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輪廓,像沉睡的巨獸;對岸的浦東則沉入一片廣袤的黑暗,隻有零星幾點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
寶鋼方向的夜空,被幾束巨大的探照燈光柱撕裂,固執地昭示著那裡不眠的喧囂。
白天的所見所聞,如同沸騰的鋼水,在他腦海中反複翻滾、灼燒。
入目所見,他能看到這個國家還存在著很多的不足。
市民的平均生活水平,遠遜色於港島,與歐美更是雲泥之彆。
但更強烈的,是那股撲麵而來、幾乎令他窒息的勃勃生機。
中國,迥異於他去過的很多國家!
在南洋出差的時候,他見過的大多數南洋人,都是一副懶散的樣子,他們的經濟增長,多依賴於殖民時代的遺留,以及歐美產業轉移,日本這個國家的投資。
他們麵對這些機遇,除了少數清醒的人群,大部分國民,都處在木訥,仿佛不相乾的境地。
也確實如此,因為這些機遇帶來的發展饋贈,是落不到他們這些平民百姓的頭上。
南洋國家經濟發展,強的是世家豪門,富的是當地華人家族。
階層固化,活力僵死。
他也去過印度,那種因為存在著種姓製度,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割裂程度之深,是他去過的國家中最為強烈的。
上層社會的印度人,有精英心態的人,少部分清醒人士,努力求學,為的卻不是拯救這個國家,使這個國家繁榮昌盛,而是拚了命都要爬出這個糞坑。
而下層社會的印度人,因為宗教和種姓的禁錮,他們的思維裡仿佛刻下了順從,認命的思想鋼印。
不求改變,求得是下一世投個好胎。
這樣的國家,英國從來都不放在心上。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民族性,印度能在蘇美兩大陣營左右搖擺。
因為沒有威脅性。
而中國……太不一樣了。
羅保的手無意識地撫上胸口。
一種從未有過的、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猛烈地撞擊著他。
過往拚命洗刷、試圖掩蓋的血脈,此刻卻像沉睡的火山被點燃。
他終於明白那血脈中潛藏著什麼了。
是刻進骨子裡的不認命!是寫在基因裡的不服輸!是廢墟之上也要重建王座的驕傲!
他的腦海裡,一一閃過白天的畫麵和聲音。
在長江口岸,無數如螞蟻般渺小的人影,在渾濁的江灘上,肩挑手扛,清淤排沙。
沒有機械轟鳴,隻有沉默的號子與汗滴砸入泥土的聲音。
那種近乎原始的、眾誌成城的勤懇,是他在任何一個國家,都從未見過的震撼。
在寶鋼廠,中國工人仰望高爐時燃燒的眼神,在“為中華崛起而煉鋼!”那條巨大得近乎悲壯的標語。
在蘇州河船民為生計爭吵推搡的蠻勁中,在南京路個體攤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裡。
向陽商店裡與滬產塑料娃娃同櫃競賣的走私紅白機。
永安百貨外,深夜攥著“痰盂券”隻為搶購一個抵半年工資的日本toto馬桶蓋的人群。
還有那些手腕上跳躍的斯沃琪色彩,友誼商店櫥窗裡可口可樂誘人的光澤……
這一切,如同過電影一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腦袋裡。
他猛地轉身,疾步走到書桌前,擰亮台燈。
昏黃的光暈下,他攤開那本厚重的筆記本,鋼筆吸飽墨水,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
不再猶豫,筆尖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