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嘉琅停下來,對著她春花般的笑臉,嘴角輕輕扯了一下。
謝蟬朝他攤開手掌“哥哥,你得給我紅包。”
謝嘉琅……
回到院中,謝嘉琅拿出裝花錢的匣子,示意謝蟬自己隨便抓。
謝蟬隻挑了一枚花錢,要青陽準備紅封,散給院裡伺候的人。
她知道謝嘉琅孤僻,不大理會這些事,可能也是因為小時候總避開人群,長大的他也獨來獨往,疏於應酬。鄭氏和謝大爺未必會提醒他這些事。
謝家最後沒有辦酒。
本來縣學給呂鵬留了一個名額,呂知州到底是讀書人出身,看過兒子的考卷後,覺得兒子入學隻會貽笑大方,決定讓呂鵬明年再進縣學,先把他關在府裡讀書,自己親自教導。
老夫人怕呂夫人多心,沒有請客人,隻叫灶房備幾桌宴席,自家人圍坐著吃酒,算是慶祝。
宴席上,眾人朝鄭氏和二夫人敬酒。
鄭氏多喝了幾杯,是被仆婦纏著回房的。
仆婦為鄭氏脫衣換鞋,笑著道“娘子今天總算出了口惡氣,二夫人成天說二郎怎麼怎麼聰明,吹得跟文曲星下凡一樣,今天敬酒,大郎排在二郎前麵,二夫人的臉都快拉到碗裡了!”
鄭氏苦笑。
仆婦小聲問“娘子怎麼不高興?”
鄭氏躺在枕上,揉揉眉心,“你不知道……我一直看著大郎,我怕他發病……他會讀書,我心裡更不甘心!”
仆婦歎口氣,不言語了。
簾外,謝嘉琅把手中的醒酒湯遞給一臉尷尬的丫鬟,轉身出去。
傍晚的風拂在臉上,刀刮一樣。
今天所有人都在對他笑,母親也難得露了笑臉。
可是這更改不了什麼。
他依然身患癔症。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得很快,身後有人叫他,他置若罔聞,接著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謝嘉琅停了下來。
追在後麵的人也停下,扶著欄杆,大口喘氣。
謝嘉琅回頭。
謝蟬滿頭大汗地看著他。
謝嘉琅一語不發,接著走。
謝蟬抬腳跟上。
他不說話。
她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跟著他。
走著走著,身後“噗通”一聲,謝蟬急著追他,沒看清腳下,被絆了一下,臉朝地摔倒在地上。
她一聲不吭,手撐著地爬起來。
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謝蟬忍著沒掉眼淚,吹了吹傷口。
眼前一黑,一道影子罩下。
謝蟬抬起頭。
謝嘉琅站在她麵前,一臉嚴厲凶相,俯身,雙手扶住她的手臂,拉她起身。
謝蟬站起來,順勢拽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涼。
小娘子柔軟的小手緊緊攥住自己的手,謝嘉琅再次渾身緊繃,下意識往外掙。
謝蟬抿唇,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牢牢拽著不放。
“哥哥。”
她輕聲喚他,聲音柔軟。
謝嘉琅眼皮低垂。
謝蟬輕輕搖他的手“哥哥,我們回去吧。”
謝嘉琅不語,僵直的手指顫了顫,指節微曲,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反握住她的手。
天色暗下來了。
回到房裡,謝嘉琅把燈盞挪到桌前,看謝蟬掌上的傷,要丫鬟給她抹藥。
一點小擦傷,謝蟬沒當回事,問“哥哥,你明天就走嗎?”
謝嘉琅點頭。
剛才席上,他說要搬去縣學的學舍住,老夫人見他堅持,沒有攔著。
“我可以送你去學舍嗎?我想看看學舍是什麼樣的。”她道。
謝嘉琅低低地嗯一聲。
第二天謝蟬起得特彆早,穿了身顏色莊重的新衣裳,選青色絲絛束發,和謝嘉琅一起去學舍。
學堂講究苦學,學舍自然比不上高門大宅舒適,本地大戶人家子弟嬌生慣養,每天有車馬接送,入住學舍的學生不多,空置的房舍不少。
謝嘉琅選了間最僻靜的院落,青陽和老仆打來水灑掃庭院,捅掉角落的蜘蛛網。
謝蟬帶了丫鬟仆婦,指揮她們幫著鋪床,看隔壁院子有人,要丫鬟送些點心過去。
隔壁幾個學生過來道謝,順著話頭彼此廝見。
幾人看謝蟬小小年紀,站在階前指揮下人,笑道“這位小娘子舉止不俗。”
“她是我妹妹。”
謝嘉琅道。
青陽和仆婦一起忙活,學舍很快打掃乾淨。
謝蟬裡裡外外檢查一遍,確定沒有疏忽的地方,和謝嘉琅辭彆。
“哥哥,我回去了。你在這裡有什麼缺的,叫青陽回去說一聲,我讓人給你送來。”
“過幾天我來看你,給你帶麻餅。”
謝嘉琅仍是嗯一聲,送謝蟬上馬車。
車簾落下時,他忽然輕輕地道“團團。”
少年低沉清冷的嗓音。
謝蟬愣住了。
這好像是謝嘉琅第一次叫她。
克製,嚴肅。
還有一絲溫和。
謝蟬扒在車窗上,呆呆地看著謝嘉琅。
她驚訝的樣子也綿軟,難怪叫團團。
謝嘉琅嘴角翹了翹,示意車夫出發,站在階前,目送馬車走遠。
縣學的老師不僅有為人師長的嚴肅,還有身為學官的威嚴,對學生管束十分苛刻。
入縣學的頭一年,謝嘉文感到有些吃力。
府裡請的老師很喜歡他,對他態度溫和,他有什麼疑問都耐心講解。
縣學老師整天板著臉,講解問題速度極快,然後要學生自己反複誦讀領悟,誰捧卷請教,他兩眼一豎,嗬斥學生蠢笨。
謝嘉文被罵了幾次,滿麵通紅。
不過在看到長兄謝嘉琅也被罵,而且被罵得更狠、次數更多以後,他心裡好受很多。
入學考試,長兄列為甲等,和自己同列,他一直不服氣,心想,那次考試,長兄大概隻是運氣好。
這不,進了縣學,長兄天天被罵!
二夫人問起縣學的事。
謝嘉文和她說了。
二夫人合掌笑道“真金不怕火煉,這假的一煉就現原形了!”
謝嘉文也這麼想。
然而年底考核,天天被縣學老師叫去罵的謝嘉琅卻得了甲等。
謝嘉文目瞪口呆。
今年得甲等的學生隻有三個。
他是乙等。
第一年,謝嘉文覺得,或許隻是意外。
第二年,謝嘉琅仍然是甲等。
第三年,謝嘉文十分刻苦,終於成為甲等。這年,謝嘉琅得了整個縣學唯一的一個優。
謝嘉文一直以為,自己是謝家最優秀的郎君,長兄是個天生的廢人。
可是在不知不覺間,長兄默默而飛快地成長,他一年到頭都住在學舍,如饑似渴、日複一日地勤學苦讀,發病時床頭都擺著書卷。
終於,這個被眾人漠視的廢人脫穎而出。
謝嘉文沮喪地發現,現在的長兄每踏出一個腳步,都會把自己甩得很遠,他努力在後麵追趕,怎麼也追趕不上。
發現這一點的,還有謝家其他人。
謝二爺是縣學學官,看過謝嘉琅的考卷後,他頭一個意識到,二夫人提醒謝嘉文“不要立於圍牆之下”“提防大郎報複你”完全是多餘,因為謝嘉琅從來沒把謝嘉文當成對手。
這個少年,胸有丘壑,心思深沉。
隻有謝蟬知道,在謝嘉琅身上發生的一切不是驟然間的變化,而是水到渠成。
他克己到讓她咋舌。
她常去學舍看他,幾乎每次去的時候,他都手執書卷。
過節時他也不回謝府,她帶著糕點去看望他,暑熱天,學舍熱得像蒸籠,其他學生都回家了,隻有他還在,汗流浹背,手裡依然拿著書卷。冬天,學舍冷得像冰窟,謝蟬站在屋裡必須不停跺腳,謝嘉琅端坐著,手裡還是拿著書卷。
一轉眼,又是年底了。
大雪紛飛。
謝蟬坐車去學舍,頭束巾子,穿盤領袍。她長大了些,不好再大喇喇出入學舍,來找謝嘉琅時都穿男裝。
“哥哥,要過年了,我來接你回家。”
謝蟬探頭往屋裡看。
書案前一道靜默的身影,少年正襟危坐,手裡捧著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