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馮某人多沒麵子?”
“他基礎紮實,性情沉著,過兩年可以下場試試本事。既然我決定為他破例,那就送佛送到西,多拉他一把,讓他拜在我名下,他以後參加解試當不會被攔著。”
“這些年沒見過謝嘉琅這樣的學生,他非池中之物,又難得有仁心,我順手為之,說不定能成就一段佳話,讓我這個老頭子揚揚名聲。”
馮老先生也想知道這個少年最後能走多遠,站得多高。
隨從邊聽邊點頭“先生高見!”
“先生,那您看謝家二郎怎麼樣?他也是甲等。”
馮老先生事不關己“二郎是誰?關我什麼事?我隻收謝嘉琅做學生。”
隨從悄悄翻一個白眼,覺得自家先生太不著調“您今天讓大郎出儘風頭,二郎臉上不好看。”
馮老先生嗤笑“謝嘉琅是他兄長,兄長得誌,於他隻有好處,他如果是個聰明人,自會明白這些道理,若是嫉恨兄長,那未免太糊塗。江州隻是個小地方,到了外麵,他們就會知道世間有多少和他們一樣優秀的人才,在意一時風頭,眼界太窄,去了州學,還不得被氣死?”
隨從由衷地道“先生,您說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可是想要做到太難了。”
馮老先生笑了笑,“是啊。”
所以謝嘉琅難得。
宴席繼續。
外院,謝大爺被族人拉著灌酒。
裡院席麵,謝蟬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堂姐妹越來越多。
她們被長輩打發過來找她打聽謝嘉琅平時性情如何,有什麼喜好。
能去州學的學生是江州的佼佼者,知州大人要請過去吃酒的。
佼佼者的頭名,馮老先生破格認的學生,前途不可限量。
謝家人開始了各自的盤算。
謝嘉琅的癔症,突然得到所有人的憐惜。
謝蟬相信,假如謝嘉琅此刻忽然發作,癱倒在前堂,這些平時嫌棄他的人不會再遠遠避開,他們會一起擁上去,關心這個可憐的少年。
這樣的認知讓謝蟬心裡忽然傷感。
至親血緣不能讓謝嘉琅的家人疼惜他,馮老先生的賞識卻可以輕而易舉改變眾人的態度。
原來他們不是不能給謝嘉琅疼愛。
隻是不想給罷了。
宴散,謝蟬擺脫掉其他人,到前廊的花架下等著,謝嘉琅回去要經過這裡。
他不喜歡虛熱鬨,不會在宴席上待太久。
春暖花開,花架上爬滿綠油油的藤蔓,一朵朵嫩黃迎春花綴滿枝條。
一道身影匆匆走來,看到花架下的小娘子,目光跟著她發鬢旁隨風輕輕拂動的絲絛穗子晃了晃,遲疑兩下,走上前。
謝蟬抬頭看去。
呂鵬站在她麵前,神情有些古怪,臉色微紅。
謝蟬退後半步,眼神警惕。
小時候每次見麵呂鵬都欺負她,後來她長大了,呂鵬占不了上風,不過看到她還是總氣呼呼的。
呂鵬看到她後退的動作,臉更紅了。
“不是你叫我來的?”
他小聲問,臉越來越紅,紅得能滴出血。
謝蟬繼續往後退,搖頭“你是不是走錯路了?”
呂鵬站著沒動。
“團團。”
一道聲音響起。
謝嘉琅的身影出現在前廊深處,濃眉下漆黑的眸子看著呂鵬。
呂鵬抖了一抖。
幾年前,他聽說謝蟬怕蛇,藏了一條帶進謝府,準備嚇謝蟬。
謝嘉琅忽然出現,看著他和他準備放出去的蛇,眸子黑而沉。
“呂公子,如果有人無故欺負你妹妹,為人兄長,你會怎麼做?”
呂鵬氣得跳腳“你什麼意思?你敢嚇唬我?”
謝嘉琅剛生了場病,臉色微青,道“呂鵬,你會怎麼做,我也會。”
他聲音很輕,語氣卻很認真。
呂鵬很不想承認,他當時居然被謝嘉琅唬住了。
他下意識後退一步。
“哥哥!”
謝蟬看到謝嘉琅,臉上揚起笑容,快步朝他走去。
謝嘉琅嗯一聲回應她,目光還是落在呂鵬身上。
呂鵬感覺到了壓迫,尷尬地搓搓手,艱澀地道“大郎,恭喜你。”
這一句話說出來,過去的場景飛快地從呂鵬腦海裡劃過。
他帶著人欺負謝嘉琅,趾高氣揚,他撒謊陷害謝嘉琅,小謝蟬站在他麵前,頭發散亂,一雙杏眼又清又亮,說她不稀罕和他們這些人一起玩。
那時,呂鵬覺得,小謝蟬看著漂亮,可是太傻了。
到最後,傻的人是呂鵬。
先是那年縣學招收學生,他是知州公子卻未被錄取,謝嘉琅入學了。
後來呂鵬被父親關在家裡讀書,還是沒什麼長進,第二年勉強入學,再看到闊彆的謝嘉琅時,他已經是學官最喜歡的學生。
現在,謝嘉琅要去州學了。
蒙塵的明珠顯露光華。
呂鵬來之前,呂夫人對他說“先前真是看走眼了,他們家大郎竟然能得馮老先生賞識……好在是一家人,你多和他親近,他是麗華的哥哥,以後他出息了,於你是好事。”
世事難料。
呂鵬有些惆悵,他還來不及因為兩人之間的落差感到失落、憤怒,謝嘉琅早就站在需要他仰望的高處。
謝嘉琅臉上神色淡淡。
沒有得意之態,隻有淡漠。
這一刻,呂鵬突然意識到,也許謝嘉琅根本就不記得他這種小人物,而他,還有和他一起欺負過謝嘉琅的那些朋友,可能一輩子都記得謝嘉琅。
他落寞地離開。
謝嘉琅轉頭問謝蟬“他欺負你?”
謝蟬搖頭“他早就不敢欺負我了……”
她壓抑不住喜悅,撲上前抱住謝嘉琅的胳膊輕搖“哥哥,給紅包!”
每次隻要有高興的事,謝蟬就找他討喜錢。
她的喜悅比花架上絢麗的春花還要熱烈。
謝嘉琅從宴席下來的路上,直覺她會在這裡等他,為他歡喜。
他漆黑的眸子掠過一絲很柔和的、一閃而逝的笑影。
似秋日晴空一隻野鶴拍翅而過。
“我沒有準備。”他輕聲說,“回房拿給你。”
謝蟬好奇地道“我聽她們說馮老先生送了你一塊玉。”
謝嘉琅取出蒼玉。
謝蟬接過,捧在掌心裡看,“哥哥,我幫你打一個黑色絛子,你可以把這塊玉佩在身上。”
謝嘉琅嗯一聲。
“馮老先生和你說什麼了?”
謝嘉琅告訴她瑕不掩瑜的寓意。
謝蟬聽完,眉頭皺起,站著不走了,“哥哥,這塊玉還是彆戴了。”
謝嘉琅垂眸。
謝蟬輕哼一聲,隨手把蒼玉收起,“我覺得哥哥你是美玉,白璧無瑕的美玉!”
哥哥哪裡有瑕?
謝嘉琅笑了一下。
回到房裡,謝嘉琅取出裝喜錢的匣子,讓謝蟬自己挑。
門前腳步聲傳來。
各房的賀禮送到了,不一會兒,老夫人、謝大爺和謝二爺送完賓客,派人過來叫謝嘉琅去說話。
謝嘉琅剛走進正房,老夫人就問他“馮老大人之前有沒有向你透露要收你做學生?”
老夫人覺得這麼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情。
謝嘉琅迎著幾個長輩打量的目光,搖搖頭。
謝二爺插話道“不管老大人有沒有和大郎說過,現在大郎是老大人的學生了,老大人還要帶他去拜見州學的教授……老大人可是做過解試考官的。”
老夫人便不再問,吩咐謝大爺和謝二爺“要拜訪州學教授,不能空著手去,大郎年紀小,不懂這些,你們幫他把東西準備好,都要挑最好的,不要叫人笑話我們小氣,庫房那些古董藏書,隻要能用上的,全帶去都使得,不夠的話就去買。”
兩人應是。
老夫人又道“再多帶些銀兩,不要委屈大郎。他常吃的藥一定要多帶,外麵比不得家裡,那些藥館的藥以次充好,吃了耽誤病。”
“母親放心,兒子曉得。”
老夫人噓寒問暖,一樣樣吩咐,最後看一眼謝大爺。
謝大爺意會,側過身看向謝嘉琅,遲疑了一下,道“大郎,老大人說要帶你去州學……二郎也要去州學,不如讓二郎等幾天,和你們一起去,路上有個照應,你們兄弟可以一起探討功課,二郎也能順便向老大人請教學問。”
老夫人和謝二爺都看著謝嘉琅。
謝嘉琅平靜地道“未問過先生的意思。”
老夫人笑道“這個不怕,我已經叫人去縣學問了,你們同路,又是親兄弟,老大人怎麼會反對?”
下人早就派出去了,很快回來。
“老大人怎麼說?”
下人瑟縮一下,小聲答“老大人說,關我什麼事?”
老夫人和謝二爺對看幾眼,“看來老大人不介意,明天二郎不必走了,過幾天和大郎一起啟程。”
謝嘉琅退出正房。
“大郎!”
身後傳來謝大爺的聲音。
謝嘉琅轉身。
謝大爺追上兒子,目光在兒子身上轉了幾個圈。
今天謝大爺聽了很多奉承話,喝了很多酒,他很驕傲,很得意,飄飄然,有很多話想囑咐兒子。
可是現在麵對著兒子,謝大爺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兒子長高了,眉眼還是小時候的眉眼,父子相對,卻隻有陌生疏離。
一陣晚風吹過。
謝大爺酒意上頭,踉蹌了一下。
丫鬟趕緊過來攙扶他。
謝嘉琅站著沒動,道“父親吃多了酒,早點歇息。”
謝大爺覺得頭有點疼,手按著眉心,心裡百般滋味,難以言喻。
他想不起上一次碰謝嘉琅是什麼時候。
謝嘉琅小時候寫好字拿給他看,他會摸摸兒子的腦袋,兒子蒼白的臉上會閃過笑影……
後來呢?
後來謝嘉琅長大了,知道他們都嫌棄他是個累贅,不再主動觸碰任何人,也不再期待他們的觸碰。
謝嘉琅讓丫鬟攙扶著謝大爺,送父親回去。
父子倆終究還是沒話說。
謝嘉琅回自己的院子。
屋裡亮著燈,一道身影抱膝坐在書案前的席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眼睛閉著,在打瞌睡。
謝嘉琅眉頭輕皺,俯身叫醒謝蟬,“怎麼沒回去?一直在這裡等著?”
謝蟬醒過來,睡眼惺忪,搖搖頭。
“我剛才回去了,拿點東西過來給你……”
她迷迷糊糊的,懶得起身,手腳並用爬到書案前,抱起一隻匣子,再爬回來,把匣子推到謝嘉琅跟前。
“哥哥,你喜歡哪一塊就挑哪塊,我給你打絛子,這些玉都很襯你。”
滿滿一匣子的玉,有雪亮的白玉,有豔麗的紅玉,有古樸的黑玉,全都是沒有瑕疵的美玉。
這些是謝蟬回到房裡翻箱倒櫃找出來的。
她不覺得謝嘉琅是一塊有瑕疵的玉,一刻也等不得,連夜找出這些來讓他選。
“哥哥,你選一個,多選幾個也可以,都是我攢的。”她很豪氣地道。
謝嘉琅眼眸低垂,看著一匣子美玉,唇角揚了一下。
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