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奸臣的妹妹!
雪後初晴,庭間的棗樹披了身素淨銀裝,長滿疤結的枝乾蜷曲如虯龍。
芭蕉依舊蔥蘢,皚皚白雪中翠色欲流。
十二郎蹲在芭蕉叢前雪地上,手裡拿了根細長木棍,一邊拍打羅傘一樣碩大的芭蕉葉子,一邊大喊“快出來!”
長廊那頭,仆婦引著周舅母和周山往裡走。
周舅母穿著一身簇新厚襖子,頭發梳得光溜溜的,鬢邊簪了朵絨花,一看到十二郎,登時眉開眼笑“十二郎,在做什麼呢?快彆在雪地裡蹲著,天冷,彆著涼了!”
十二郎抬起頭,小臉板著,朝周舅母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你彆出聲!”
周舅母立刻收聲。
十二郎繼續拍打芭蕉葉子,芭蕉叢裡嘩啦啦響。
“喵嗚~”
忽地傳出一聲受驚的貓叫聲,一道瘦小的黑影從芭蕉叢底下竄出,竄上石階,朝著門口奔去。
十二郎扔了棍子,興奮地大叫“快抓住它!”
丫鬟仆婦都圍上來幫他抓貓,周舅母也彎腰堵住貓的去路,周山一個弓身搶到仆婦跟前,魁梧的身體擋在門檻前麵,雙手一撈,牢牢攥住小黑貓。
小黑貓嘶叫著掙紮,周山掐住貓的頸子,送到十二郎跟前“表弟,給你。”
十二郎要丫鬟拿繩子來“把它捆住了!彆再讓它跑了!”
丫鬟拿來繩子捆住小黑貓,周舅母推開丫鬟,笑嗬嗬道“你們這麼綁不結實,我來綁,保證它跑不了!”
她拿著繩子一圈圈套住小黑貓,使勁勒了好幾下,綁結實了,打了死結。
十二郎牽著繩子,輕輕踢一腳小黑貓“看你還跑不跑!”
小黑貓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喵喵叫了一聲。
十二郎很得意。
“謝嘉義!”
小娘子清亮的聲音響起。
謝蟬從長廊另一頭走過來,粉妝玉琢的一張小臉,皓齒朱唇,杏眸烏黑,眉間花鈿殷紅,穿著春水碧寬袖交領上襦,蹙金銀泥國色天香紋彩繪羅裙,頭梳雙髻,簪珍珠頭花,鬢旁絲絛穗子低垂,披帛繞肩,通身的富貴之氣,讓人不可逼視。
周舅母呆了一呆,她是看著謝蟬長大的,知道小娘子生得好,但是每一次隔幾個月再見,她還是會感到驚訝,都說謝蟬是小仙童,現在她出落成小仙女了。
“舅母,表兄。”
謝蟬朝周舅母和周山致意。
周舅母晃過神,點點頭,含笑端詳謝蟬。
周山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謝蟬,還在發愣。
丫鬟打起簾子,領著母子倆進屋去見周氏。
等客人進去、簾子放下,謝蟬霍然轉身,抱起地上的小黑貓,怒道“謝嘉義,你欺負小黑做什麼!”
周舅母的繩結勒得太緊了,她解了半天也沒解開繩子,隻好叫丫鬟拿剪刀過來剪斷。
小黑貓瑟縮著蜷在謝蟬手臂裡,喵喵輕聲叫喚,一雙濕漉漉的淺綠色眼睛望著她,耳朵耷拉著,可憐兮兮。
謝蟬心疼極了。
十二郎指著小黑貓,很氣憤“它不捉老鼠!它太懶了!姐姐,你把它丟了吧,我給你抓一隻能捉老鼠的貓。”
謝蟬輕輕拍一下十二郎“我就要小黑,它很乖,你不許欺負它。”
小黑雖然是隻貓,卻膽小如鼠,白天蜷在窩裡睡,夜裡竄到房梁上繼續睡,從來不抓老鼠。
謝蟬隨著它,這貓是她用小魚乾和契書聘回家養的,她不嫌棄它。
十二郎哼一聲。
謝蟬眉頭輕皺“謝嘉義,我問你,彆人踢你的話,你疼不疼?”
十二郎嘴巴撅得老高。
謝蟬又拍一下他的胳膊,“姐姐問你,你疼不疼?”
十二郎臉上漲得發紅,不情不願地點頭“疼。”
謝蟬慢慢道“你看,我拍你,你會疼,你踢小黑,小黑也會疼,它隻是不會開口嚷疼而已。你告訴姐姐,以後還踢不踢它?”
十二郎紅著臉搖頭,“不踢它了。”
謝蟬抱著小黑貓回房,十二郎亦步亦趨跟上去,“姐姐,我昨天讀了書,你要不要檢查我的功課……”
屋裡,周氏問外麵在吵什麼。
丫鬟和她說了小黑貓的事,笑著說“九娘訓了十二郎幾句。”
周氏還沒說什麼,周舅母先眉頭一皺“不就是隻貓嘛!也值得罵十二郎?團團也真是,為了一隻貓訓自己的弟弟。”
丫鬟不敢應聲。
周氏解釋道“那隻貓是團團自己從陳家抱來的,一直養在她屋裡,她每天親自喂魚乾的。”
周舅母皺著臉搖頭“再金貴的貓也比不上她弟弟啊!小妹,六爺隻有十二郎這麼一根獨苗,他是你在謝家的底氣!我看啊,你和六爺就是太寵著團團了,她終歸要嫁人,十二郎才能一輩子孝順你。”
周氏不說話。
周舅母拉著周山上前,“快讓你姑姑看看你。”
周山人如其名,體格高大,站在周舅母身邊,襯得周舅母都嬌小了一圈。
周氏拉著周山的手,笑道“這孩子,長得真好。”
周舅母滿臉笑容。
姑嫂兩個說了一會兒閒話,謝六爺打發人過來把周山叫去了。仆婦說,謝六爺要帶著周山去鋪子轉轉,不在家吃飯。
周舅母張大嘴巴,兩眼放光,一把拽住周氏的手“六爺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要抬舉山哥?”
周氏道“我看六爺是看山哥大了,想帶山哥去見見世麵,讓他多認識些外頭買賣上的掌櫃。”
周舅母心花怒放,恨不能跳起來蹦幾下。
謝六爺帶著周山到幾個鋪子轉了一圈,夜裡回府,派車送周舅母和周山回去。
周氏幫謝六爺脫下外麵衣裳,端來熱水伺候他泡腳,笑著問“郎君今天怎麼想起帶山哥去鋪子?”
謝六爺解開巾子,道“沒什麼,山哥也大了,聽你說他跟著他父親在櫃上管賬,我想不如帶他曆練曆練,看看他的本事。”
“今天嫂子笑得嘴巴都合不上,說回去要山哥記得,周家能有今天,都是靠郎君照應……”
丈夫對自己娘家人好,周氏心裡甜蜜,幫謝六爺揉腿。
謝六爺笑笑,“你是我娘子,你的兄弟,你的侄兒,我能照應到的,當然要照應。”
周氏停下動作,抬眼看他,“郎君,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覺得山哥和團團……”
她的話還沒說完,謝六爺擺擺手,“現在說那些太早了,我沒彆的意思,你在你兄長嫂子麵前可彆提這話,免得他們當真。”
周氏有些失望,點頭應是。
謝六爺閉上眼睛,躺下睡了。
其實周氏猜得沒錯,他抬舉周山,確實有這一層打算。
這一年謝六爺讓謝蟬去鋪子畫花樣子,要她管賬目,帶她出入作坊,以為她累了自然會打退堂鼓。
謝蟬瘦了,長高了。
謝六爺每次看到她在作坊裡跟著夥計忙前忙後時,都很心疼。
然而謝蟬卻越乾越起勁,每天掰著手指頭數她的工錢。
謝六爺心想,看來老夫人的打算要落空了。
謝蟬這樣的性子,不能嫁入官宦人家為媳。官宦人家重名聲,規矩多,不會允許婦人出門操持生意,她嫁過去雖然錦衣玉食,可是心裡不會快活,而且肯定會和婆母妯娌起嫌隙。
謝六爺開始留意親戚家年紀差不多的小郎君,謝蟬隻能嫁給知根知底、沒太多規矩束縛的人家。
這麼一看,謝六爺發現周山很合適。
他是謝蟬表兄,從小一起長大,家裡人口簡單,自家親戚,又靠著謝家發達起來,肯定不會作踐謝蟬。
不過謝六爺也隻是想想,一看到周山和謝蟬站在一起,他就知道這女婿人選不行。
還是得再看看。
江州這麼大,多打聽打聽,肯定有更合適的,實在不行,臨近州縣的人家也可以……
謝六爺心裡默默盤算,打起呼嚕。
周氏幫謝六爺蓋上被褥,門外腳步聲響,謝蟬和弟弟十二郎從老夫人院裡回來了。
仆婦帶十二郎去洗漱。
周氏叫住謝蟬,問“今天你打你弟弟了?”
謝蟬笑著回“阿娘,十二郎踢小黑,我就輕輕拍了他兩下……”
周氏雙眉微微皺著,搖頭“你比十二郎年長,要教十二郎道理,好好和他說就行了,他又不是聽不進去,非要打他?你是這麼做姐姐的?以後不許這樣了。都是你阿爹慣壞了你,從小就不聽話,和四郎他們打架,還整天想著往外跑,誰家小娘子像你這樣不安分?”
“你看看你三姐姐,好好和她學學!”
燈火搖曳,一屋子的丫鬟仆婦都看著謝蟬。
謝蟬站在門前,望著端坐在榻上的母親,呆了一下,道“女兒記下了……阿娘,我回房了。”
她轉身回屋。
酥葉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幫她梳頭發,扶她上床,幫她蓋好被子,壓壓被角,笑著勸“九娘,夫人也是為你好。”
謝蟬笑笑,閉上眼睛。
從她記事起,周氏就在按著生子秘方吃藥。後來十二郎出生,周氏心想事成,所有的心思都撲在十二郎身上,就顧不上她了,連她的生日都想不起來。
偶爾謝蟬和十二郎起爭執,姐弟倆打鬨,周氏問都不問一句,開口就是“團團,你是姐姐,就不能讓著你弟弟?”
周氏出身太低,在謝家戰戰兢兢,為謝六爺生了個兒子終於讓她在妯娌婆母麵前有了底氣,兒子是她的指望。
謝蟬很理解周氏。
自古以來,世人重男輕女,本屬平常。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難過,忍不住委屈。
第二天,謝蟬爬起床給謝嘉琅寫信。
蘸滿濃墨的筆尖在紙上勾勒出謝嘉琅的名字時,她心裡想,長兄和世人不一樣,他一定不重男輕女。
然後想起,前世謝嘉琅一生無妻無子。
其實他雖然長得凶,但是年輕有為,在民間名聲極好,是人人稱頌的鐵麵青天,有很多大族想把女兒嫁給他。
後來連李恒都想讓他做妹夫。
崔貴妃生前抱養了一個生母早逝的皇女,名叫李蘊。
崔貴妃死後,李蘊被另一個宮妃收養,沒被波及,金枝玉葉的小公主,性子很是跋扈。那年暮春,杏花開得葳蕤,李蘊在宮門前攔下謝嘉琅,當麵道出對他的愛慕之意。
放眼朝堂,哪個年輕官員能拒絕一個高貴而又美貌的公主的真心傾慕?
謝嘉琅拒絕了。
李蘊氣得要削頭發出家,還是謝蟬趕過去勸住的。
這一世,謝嘉琅是不是還會遇見李蘊?
李蘊是真的喜歡他。
謝蟬寫著信,浮想聯翩,筆下也越扯越遠,一會兒寫小黑貓長大了,不會捉老鼠,一會兒寫今年重陽謝六爺帶她去登高,她一直攀爬到山頂,把他送的燕子風箏放飛了,江州風俗,放飛風箏可以放飛病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