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六爺一呆,“入股錢?”
“對。”謝蟬壓低聲音,“阿爹,我以技法和工錢入股,這些錢都是我對繡坊的投入,每一筆都記在賬上,隻是不用我的名字……以後假如祖母他們要收回繡坊,隻能收走院子,不能動我的份額。”
老夫人突然收走布鋪讓謝蟬意識到謝六爺違抗不了宗族,想要保住自己的心血,她得未雨綢繆。
用什麼辦法?
撒潑打滾?大吵大鬨?
沒用。
謝蟬需要更穩妥、更直接的辦法,一個讓老夫人也無法插手的辦法。
簽訂契書,入股。
在衙門蓋了章的文書,每一條分得清楚明白,到時候再有風波,拿契書說話。
謝六爺這下子不是簡單的震驚,簡直是驚嚇了。
他呆呆地看著謝蟬,眼珠瞪得渾圓。
謝蟬也知道自己嚇著謝六爺了,摟著謝六爺的胳膊撒嬌“阿爹,我這是早做打算,我怕將來他們又讓阿爹受委屈。”
謝六爺沉默了很久,抬手捏捏謝蟬的臉,心中隻覺酸澀。
受委屈的不是他,是謝蟬啊。
在謝家人看來,他們隻是要走幾家布鋪,隻有他知道這一年謝蟬付出了多少心血,她受了委屈,還沒人知道。
要不是謝蟬每個月領工錢,不算做白工,他就是撕破臉也要和老夫人鬨一鬨。
天色暗了下來。
謝六爺和謝蟬離開繡坊。
回謝府的馬車上,謝六爺的眉頭一直緊皺著。
他想了很多事。
想起自己不被父母喜愛的童年。
想起團團坐船來江州,第一次抱起她時,胖乎乎軟綿綿的女兒伸出小手抱住自己,軟軟地叫自己阿爹。
想起無數個深夜回到家中,團團跑前跑後,幫他脫鞋,給他揉肩膀,說阿爹辛苦了。
他比不上謝大爺,比不上謝二爺,也比不上庶出的謝五爺。
可是團團說,阿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有女兒之前,謝六爺平平無奇,為人父之後,他感覺到了肩上的責任,再次成長。
他是團團的爹,他應該為團團遮風擋雨。
回到家,謝六爺攙謝蟬下馬車,借著搖曳的燈火,仔仔細細打量自己的女兒。
謝蟬從小懂事,性子很好,但是當所有人孤立大郎的時候,她寧可被其他人一起孤立,也要和大郎玩。
她認定的事就要去做,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謝六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團團,你回房去,我去見你祖母。”
老夫人還沒歇,看謝六爺過來拜見,和顏悅色地要丫鬟給他倒茶。
“母親,我有事情和您商量,請大哥、二哥也過來聽聽吧。”
老夫人以為謝六爺還想發牢騷,眉頭皺了一下。
謝大爺、謝二爺一前一後趕過來。
謝六爺朝老夫人拱手,道“母親,繡坊那頭請了一位新繡工師傅,她技法很好,我想雇她教繡娘,工錢要比一般師傅多。”
老夫人想到布鋪這次給呂家的緞匹讓呂夫人很滿意,覺得確實委屈了謝六爺,道“繡坊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謝大爺和謝二爺也沒意見。
謝六爺拿出在店裡請保人寫的契書,要老夫人當場蓋印。
老夫人自覺理虧,想安撫他,應下,讓人取來印戳蓋了。
謝六爺收起契書,又道“兒子還有一件事要和母親說,團團大了,我想著既然繡坊是給她的,不如現在由她接手,讓她自己學著料理。”
正堂安靜了一會兒。
老夫人捧著茶盞,抬起臉,一臉驚異“讓團團接手繡坊?她才多大?”
謝大爺和謝二爺也是滿臉吃驚神色。
謝六爺笑笑,道“團團跟著我學管賬有幾年了,我一直想著讓她出去曆練,外麵的事有掌櫃夥計照應,她管管賬目,都是她做慣了的事。”
“不行!”老夫人放下茶盞,“我們謝家又不是窮人家,要她一個小娘子去外麵拋頭露麵!”
謝六爺眼皮撩起,皮笑肉不笑地道“繡坊是給團團的,早點讓她接手管才妥當,免得哪天又不是她的了。”
老夫人聽他這話分明是在記恨布鋪的事,氣得直抖。
謝二爺看母子倆要吵起來,插話道“六弟,團團還小,你讓她管繡坊,賠了怎麼辦?”
謝六爺一笑“賠了也是我們六房賠,一家繡坊罷了,我給女兒練手,賠得起。”
謝二爺便不吱聲。
老夫人沒說話,臉色鐵青。
謝大爺無奈地看一眼謝六爺,示意他彆火上澆油,走到他身前,小聲勸“六弟,有話好好說,我們慢慢商量。”
謝六爺圓圓的臉緊繃著“我哪敢和母親商量,母親拿定主意的事,有我說話的地方嗎?”
老夫人無言以對,到底還是理虧,加之被兒子忤逆,怒不可遏,冷哼一聲,道“隨你去吧,團團是你的女兒,你要怎樣就怎樣吧!”
很快,消息傳遍謝府老夫人和六房爭吵,氣得說以後不管六房了。
周氏抱著十二郎等謝六爺回房,一臉愁容。
謝蟬坐在旁邊。
周氏看一眼謝蟬,直歎氣。
謝六爺回來,謝蟬迎上去,“阿爹……”
“沒事。”謝六爺滿臉笑,摸摸她的發頂,“團團,從今天起,繡坊就是你的了。明天你自己去繡坊,阿爹不去打攪你。團團,阿爹一直想按住你,可是阿爹按不住,你自己選的路,要好好走啊。”
他沒本事,沒誌氣,理解不了女兒的想法,保護不了女兒的心血,他隻能放手,讓女兒去做她想做的事。
謝蟬眼眶頓時又熱又燙,抱住胖胖的謝六爺,把臉埋在他身前。
夜裡,周氏數落謝六爺“你也太縱著團團了,安安生生的不好嗎?非要她去管繡坊。好好的,非要自己吃苦。”
謝六爺笑道“團團不怕吃苦,我冷眼看了一年多,她比我小時候強,我那時候受了委屈隻會哭。”
少年時的他受了氣隻能自己哭,或是找人撒氣,再要麼就是鬨絕食慪氣,謝蟬卻能沉著冷靜地想辦法解決、找到新路子,這樣的女兒,他還把她拘在家裡,太傻!
周氏隻能歎氣。
第二天,謝蟬起來梳洗。
她沒有穿盤領袍,梳起長發,穿的寬衫襦裙,小娘子的打扮。
謝麗華和謝寶珠在前廊看到她,知道她要出門,兩人都瞠目結舌。
“九娘……”
謝麗華眼神示意謝蟬,兩人走到一旁,她秀麗的臉上騰起難堪之色,低聲說,“我聽寶珠說,那幾間布鋪是六叔打算給你的……”
謝蟬道“這是長輩的決定。”
大家族便是如此,內宅之中的她們,為了利益廝殺,勾心鬥角,一個個爭成烏眼雞,兄弟姐妹反目,父母至親離心。
男子還能在外麵建功立業。
女子一輩子困在內宅,眼前一畝三分地,逃不出彼此廝殺的命運。
唯有成為掌握利益分配的人,才能跳出那個牢籠。
謝蟬想跳出去。
謝府沉重的大門在她麵前緩緩打開,高高的門檻外麵是燦爛的朝陽。
謝蟬迎著光,一步一步走出去。
溫暖的光線落在她眼皮上,沉重,滾燙。
她驀地想起前世,謝嘉琅對她說過的話。
你看這天,多高。
這地,多遼闊。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謝蟬跨出門檻。
繡鞋踏上外麵石階的那一刻,她感覺到渾身血脈微張,一股壓抑不住的激動歡喜溢滿她的胸膛。
這是她第一次在沒有長輩的陪同下出門。
外麵的世界更殘酷。
她選了一條很艱難的路,這條路會有很多坎坷險阻,她會被傷害,會失望,會疲倦,甚至會絕望。
可是她也會得到巨大的回報。
自由。
還有一個嶄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