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蟬拿著靴子左看右看,很好奇的樣子。謝嘉琅俯身蹲下,幫她穿上。
大船停泊在一處荒僻的渡頭。
謝嘉琅領著謝蟬下船,換乘一葉小舟,船夫搖動船槳,小舟在湍急的江流中飄然而下。
謝蟬沒坐過小船,感覺幾個人就像坐在洶湧的波濤上,前一刻順流而上,下一刻往下俯衝,搖來晃去,有點緊張。
謝嘉琅低頭看她,“彆怕,我常坐這個。”
謝蟬雙手拽著他的衣袖,點點頭。
漸漸的,兩岸景致發生了變化,江麵越來越窄,連綿的青山朝他們壓了過來,一抬頭就是爬滿蒼鬆綠藤的懸崖峭壁,還是白天,日光卻慢慢湮沒,眼前黑魆魆的,寂靜清涼,聽不見一點人聲。
小舟衝向一處平緩的江岸,船夫跳上去,係好船,搭上長板。
謝嘉琅拉著謝蟬下船,青陽跟在後麵。
幾人順著崎嶇的山路往上攀登,到了一處突出的山崖前,謝嘉琅朝謝蟬做了一個手勢,“你聽。”
謝蟬側耳傾聽。
漆黑幽靜的山澗裡,江水嘩嘩流淌,兩岸怪石嶙峋,古木參天,流水衝刷岩石的聲響中,有一聲一聲遙遠蒼茫的啼鳴聲傳來,回聲在空曠幽深的山穀中久久回蕩,徘徊不去。
謝蟬聽了一會兒,杏眼裡騰起亮光,回頭朝謝嘉琅笑。
“哥哥,原來猿嘯聲這麼好聽,像曲子。”
謝嘉琅嗯一聲。
他們又聽了一會兒,記下晨霧山穀中那渺遠的鳴叫,轉身下山。
謝蟬拽著謝嘉琅的袖子,心裡酥酥軟軟的。
她記得在信裡和謝嘉琅說,很好奇“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是什麼景象,他居然記得,今天路過峽穀,特地帶她來聽猿啼。
原來猿啼並不是隻有古詩裡的淒切蒼涼,置身山穀中傾聽,那一聲聲的啼鳴像仙樂一樣清淨空靈。
謝蟬發表感想“怪不得都說眼見為實,還得耳聽為實,詩人寫詩,寓情於景,並不都貼切。”
謝嘉琅頷首“讀萬卷書,行萬裡路。”
下山的路很難走,謝蟬走得小心翼翼的。
手中的袖子微微一緊,謝嘉琅忽然蹲下來,回頭看她,“團團,上來。”
謝蟬發愣。
謝嘉琅臉上神色淡淡的,沒有笑容,聲音卻溫和“沒事,你向來穿不慣這些靴子,我背你下去。”
謝蟬低低地嗯一聲,趴到他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肩膀。
“哥哥,我不重吧?”
她不放心地問。
“不重。”
謝嘉琅背起謝蟬,慢慢往下走。
謝蟬忍不住往上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絲絛穗子垂在他頸間,她看著他的側臉,輕輕地道“哥哥,謝謝。”
她想起一些模糊的過去。
前世,她沒有對謝嘉琅說過那一晚對她意味著什麼。
後來他也幫過她很多次。
她很感激他,視他如兄如父。
這一世也是,她在他身邊長大,目睹他的遭遇,對他更加的了解,也更詫異於他的堅毅,從他身上汲取力量,似乎在他麵前,她永遠可以做一個小娘子。
謝嘉琅一笑“團團不重。”
謝蟬笑了。
回到大船上,謝蟬就笑不出來了,謝嘉琅端坐於案幾前,鋪開紙張,示意她提筆,要教她練字。
“我看你的字進步不大。”他自以為委婉地道,“是不是平時疏於練習?”
謝蟬頓時垂頭喪氣,給他寫信時,有時候心急,筆跡不免潦草,寫到最後鬼畫符一樣能看懂就行,他回信上沒有說什麼,以為他不在意,原來已經打定主意要督促她寫字!
“哥哥,我要畫稿子,要算賬!”
謝嘉琅坐著,手指輕輕敲案幾,“每天練半個時辰,不耽誤你畫畫,過來,我看你握筆的手勢對不對。”
謝蟬……
嗚呼哀哉。
她隻好乖乖坐過去,鋪開紙,拿起筆寫字。
謝嘉琅的手落在她手背上,幫她調整握筆的姿勢。
謝蟬看著他的手,手指修長乾淨,上麵沒有疤痕。
他的手是讀書人的手,不該留下疤痕。
過了峽穀,大江變得寬闊,江流平緩,江上的來往船隻稠密許多。
船在渡頭停泊的話,謝嘉琅就帶謝蟬去岸上市集玩耍,路過一些遠近聞名的奇觀帶她去瞧,除此之外,每天看書寫文章,順便督促謝蟬練字。
謝嘉琅寫文章時,謝蟬坐在一邊撥算珠,偶爾登上甲板,看過往的船隻,找船工打聽貨物行情,問各地的買賣。
青陽見謝蟬每天算賬,找她請教。
謝大爺在安州買了兩家鋪子,劃到謝嘉琅名下,現在是青陽接手管,他不太懂。
謝蟬幫青陽理清賬目,順便把謝嘉琅名下的賬目都看了。
她想幫謝嘉琅多攢一點錢,他以後出仕,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他肯定沒精力琢磨這些,她可以幫他張羅。
這天,謝蟬扒在窗前,對著江麵上一群啄食雜草的鴨子出神。
青陽走過,伸長脖子看“九娘,鴨子有什麼好看的?”
謝蟬道“這些鴨子好肥。”
青陽笑道“運漕糧的船打江上過,等進城的時候要裝卸口袋,袋子磨破了,糧食就灑在江麵上,這些鴨子跟著船隊跑,吃那些糧食,是比其他地方的要肥。”
“這些鴨子好吃嗎?”
青陽道“九娘想吃?到了安州我去買,東大街的臘鴨好吃。”
“隻有臘鴨,有沒有燜爐鴨?”
“沒聽說過。”
謝蟬若有所思,眸中精光閃動。
青陽悄悄抖一下,進屋告訴謝嘉琅“九娘餓了,她看著鴨子,眼睛在冒綠光。”
謝嘉琅停筆,抬眸看天色,他們好像才剛吃了早飯?
浪花聲裡,大船駛進渡頭。
謝嘉琅扶著謝蟬下船,“青陽說你想吃臘鴨?”
謝蟬失笑“我隨口說的。”
兩人登岸,旁邊一條船上也走下一行人,都穿著盤領袍,踏皂靴,身材結實乾練,氣勢淩人。
謝蟬聽見他們說話的口音,下意識看過去,對方察覺到她的目光,也看了過來,她趕緊轉頭,不再看他們。
那行人翻身上馬,朝著衙門方向去了。
謝蟬登上馬車,掀開車簾看外麵市集的熱鬨,看了一會兒,發現他們去的不是州學的方向。
“哥哥,你不去州學?”
謝嘉琅低頭,看著手裡的書卷,道“我在東大街租了院子,等安頓好了,隨我去拜見老師。”
他不可能把謝蟬一個人扔在外麵,自己住州學。
東大街的院子不大,不過房舍乾淨整齊,院子裡有一口池子,栽了一棵柿子樹,一叢美人蕉。
仆婦打掃房間,整理箱籠。
謝蟬收拾好畫具顏料,青陽捧著一隻臘鴨進屋“郎君叫我去買的。”
中午他們吃臘鴨,吃完去拜見馮老先生,老先生還記得謝蟬,送了她一支筆。
謝蟬送上她在船上畫的《青山鬆林圖》,她按著老先生的喜好琢磨的,老先生果然很喜歡,連連稱好。
第二天開始,謝嘉琅帶著謝蟬到處逛。
謝蟬去了好幾個集市,看安州什麼買賣生意好。她什麼都買一點,暗暗猜測行情,她想去哪裡,謝嘉琅就帶她去,什麼都不問,上車就坐在那裡看書。
過了幾天,青陽提醒謝蟬準備新衣裳“過些天就是王爺的大壽了,王爺與民同慶,到時候在長街舉辦慶典,可熱鬨了,有唱大戲的,演雜劇的,還有……”
青陽臉一紅,不說了。
謝蟬追問“還有什麼?”
青陽支支吾吾一陣,轉身跑了,不一會兒捧著一張帖子回來,“郎君,文家的帖子。”
謝嘉琅回安州後,陸陸續續有帖子請他去赴宴,都是他在州學的同窗。他能推的都推了,說自己帶了妹妹來,要帶妹妹各處逛逛。
文家便特意打發仆婦過來,說請謝嘉琅和謝蟬一塊過去,文家有個小娘子,隻比謝蟬大兩歲。
謝蟬換上新衣,和謝嘉琅一起去文家拜訪。
文家小娘子宜娘拉著謝蟬的手,不住地誇她好看,帶她看園子裡的荷花,和她約好王爺大壽那天一起登樓看雜劇表演。
謝蟬逛了幾天下來,叫青陽去請泥匠,壘兩個泥爐,然後買一批肥鴨,備齊鬆枝等物,天天在府裡做燜爐鴨,香氣飄得滿院子都是,隔壁鄰居忍不住上門問他們的燜爐鴨賣不賣。
整條巷子的人家都被饞得過來叩門,隻有謝嘉琅能專心致誌地看書。
轉眼到了王爺大壽那天,長街的彩樓、戲台前一天已經搭好,慶典還沒開始,街旁人頭攢動,都等著看女伎登台表演。
文家的馬車一大早來接人。
謝蟬穿上簇新的衣裳,頭上束絲絛,等著出門,青陽過來道“郎君說他今天要寫一篇文章,不去了,九娘和文家小娘子一起去吧。”
“哥哥不去?”謝蟬走到書房門口往裡看。
謝嘉琅坐在案幾前,背對著她,手裡拿了一卷書。
“那我去了,哥哥好好用功。”
謝蟬坐上文家的馬車,到文家和文宜娘彙合,說笑幾句,看著車窗外比肩接踵的人潮,她忽然意識到什麼,辭彆文宜娘,要進寶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