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放下袖子,神色如常地步入梧桐宮。
梧桐宮的女官等在階前,臉色焦急,迎上前問“殿下,聽說北涼求親了,和親的公主不是蘊娘吧?”
李恒搖頭。
女官鬆一口氣,要是李蘊被選中和親,崔貴妃一定得哭成個淚人。
“和親的事我母妃知道嗎?”
女官搖頭。
李恒道“這事不要告訴我母妃,這一次不是蘊娘,下一次未必,她知道了肯定不安。”
女官應是。
李恒往內殿走,看到幾上一盤碩大的石榴,皺眉問“這時節哪來的石榴?”
“娘娘想吃石榴了,張家就孝敬了這些石榴,說是南詔石榴,南邊送過來的。”
李恒眉頭輕皺,吩咐宮女“撤了。母妃喜歡的話,都擺在內殿。”
今天宮宴上都沒有這麼好的石榴,母妃宮裡卻有一大盤,人來人往的誰都看得見,傳出去,又是一陣閒話。崔貴妃自幼嬌寵,想要什麼隨口一說,想不到會引發多少爭議,常常因小事留人話柄。
石榴撤下去,李恒抬腳邁進內殿,裡麵有說笑聲傳出來。
宮女道“姚家娘子今天進宮陪娘娘說話,娘娘說天色晚了,留姚娘子住下。”
李恒停住腳步。
宮女進去通報,說話聲停下來,姚玉娘回避了。
李恒入殿,崔貴妃坐直身,拉著他上下左右仔仔細細打量,舒一口氣,嗔道“軍中那麼多英武男兒,你去逞什麼英雄!球場上橫衝直撞的,沒受傷吧?”
“沒有。”李恒搖頭,左手不動聲色地避了一下,“母妃,球場上有張鴻他們打頭陣,我不用出力,隻騎馬在場上走走。”
崔貴妃手指戳他額頭“你就哄我吧!”
說笑幾句,崔貴妃喝口茶,目光落在李恒臉上。
李恒不像她,更像李昌。李昌的母妃是部落公主,體格高大,李昌隨母親,身長八尺,而幾位年輕皇子肖父,都身材健壯,其中李恒相貌最好,龍眉鳳目,貴氣天成,手持球杖在場中策馬奔馳時,雄姿英發,豐神俊朗,京中世家小娘子有一多半屬意於他。
崔貴妃入宮後,得李昌盛寵,如膠似漆,她自己夫妻恩愛,如今兒子長大了,希望能給兒子挑一個他喜歡的妻子。
“恒兒。”崔貴妃示意宮女出去,拉過李恒的手,“你現在大了,該娶皇子妃了,你舅舅們都說崔芙好,宮裡人說姚玉娘好,還有說蕭家的,沈家的,張家的,韋家的……阿娘看過了,覺得玉娘最漂亮,又是從小和你一起長大的,情分不一樣,不過崔芙是你舅舅的女兒,也很好,你覺得呢?”
李恒心中暗暗搖頭。
他從小接受儲君教育,不像崔貴妃還一派天真。當年司天台敢直言崔芙和他八字不合,必定事先請示過李昌,李昌已經用這種委婉的手段來阻止崔芙為皇子妃,舅舅們竟然還一意孤行。
李恒道“就姚家妹妹吧。”
京中諸世家,唯有姚家女兒最適合做他的皇子妃。
崔貴妃笑容滿麵,“阿娘都聽你的,你喜歡誰,就選誰。”
母子倆定下皇子妃人選,崔貴妃笑道“玉娘就在外麵,還沒走遠呢,既然定下她,不如讓她進來,你親口告訴她。”
女官出去傳話。
姚玉娘從女官意味深長的眼神中感覺到自己期盼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激動得不能自已,眼眸垂下,緩步入殿,朝著崔貴妃和李恒的方向行禮。
崔貴妃含笑道“玉娘,快過來,恒兒有話和你說。”
姚玉娘一步一步往前走,目光定在李恒那雙繡金線的黑色長靴上,心口砰砰直跳。
殿中燈火輝煌如晝,她身上穿的淺緋地纏枝牡丹花紋錦上襦光彩鮮明,耀目斑斕,牡丹花灼灼怒放,嬌豔富麗,似有濃香溢出。
眾人驚歎不已。
李恒漫不經心掃一眼姚玉娘身上的衣裙。
燭火晃動。
莫名的,李恒心口突然絞痛一下,像是有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自幼練習騎射,好舞刀弄槍,受傷是家常便飯,不說尋常疼痛,今天場上左手被撞斷了也咬牙一聲不吭,此刻卻覺得似有一把鈍刀在一下接一下地翻攪心口血肉,疼得鑽心。
摧心剖肝。
隨之湧上心頭的還有一種透骨的痛楚淒愴。
李恒極力忍受,還是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倒在席子上。
“殿下!”
“恒兒!”
殿中諸人驚慌得亂成一團。
李恒疼得蜷縮佝僂,意識朦朧中被人抬到內殿軟榻上,崔貴妃坐在旁邊為他擦拭冷汗,聲音焦灼不安。
他想告訴母妃自己沒有大礙,不必驚動彆人,意識卻昏昏沉沉,合眼睡去。
“阿郎,你看這朵牡丹花好看嗎?”
一道嬌柔如水的聲音縈繞在李恒耳畔。
李恒睜開眼睛。
眼前場景漸漸清晰,一間幽暗狹小的宮室內,一個年輕女子盤腿坐在窗下,轉過身,手裡拿了一張畫稿,要李恒看。
畫稿上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冠碩大,層層疊疊,黃蕊紅瓣,富貴濃麗。
李恒轉眸,視線落到女子臉上。
很奇怪,他能看清牡丹圖上每一片花瓣尖細清秀的筆觸線條,能感覺到女子臉上的神情,卻無法看清女子的五官,不過夢裡的他下意識知道自己認識眼前的女子。
女子頭發烏黑濃密,梳著婦人發髻,發間纏了根絲絛,鬢邊簪一朵牡丹花,身穿一件丹朱色長裙,肩上罩披衫,披帛一頭搭在胳膊上,一頭拖曳在席子上,披衫和披帛都輕薄如霧,圓潤雪白的肩頭和藕臂透過輕紗隱隱透出來,胸前也是一片粉膩雪白,仿佛有一絲絲幽香逸出。
李恒努力不去看她如凝脂般白皙的肌膚,視線回到牡丹圖上。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淡淡地道“太俗氣了。”
女子失望地吐一口氣,回過頭,換一張紙,繼續塗抹作畫。
她伏在幾上,從中午畫到傍晚,李恒看著她清瘦的背影,也從中午看到傍晚。感覺到她回頭,他立刻閉上眼睛,假裝在睡覺。
窗外傳來叩門聲。
女子拿著一疊畫稿起身出去,拉開門,穿過種滿瓜菜的院子,走到正門前,兩個宮女站在門外和戍守的禁衛說話,接過女子的畫稿,一邊看一邊點頭,遞給她一隻籃子。
她提著籃子回房,從裡麵捧出一碟獅蠻栗子糕放在床榻邊。
李恒眉頭緊皺“你畫一整天,就為了換栗子糕?”
女子坐在床前看他“阿郎,今天是你的生辰。”
他喜歡吃獅蠻栗子糕。
李恒呆了一呆,閉上眼睛,把洶湧的淚意逼回去。
梧桐宮。
“恒兒受傷了,為什麼瞞著本宮?”
“娘娘,殿下怕您擔心,所以要我們都瞞著。”
李恒聽見崔貴妃和張鴻對話的聲音,睜開眼睛。
崔貴妃正在訓斥張鴻,看兒子醒了,揮揮手要張鴻退下,俯身,手中帕子拂去李恒額頭的汗珠。
“恒兒,你身上還疼不疼?”
李恒揉揉眉心,坐了起來。
崔貴妃一臉擔憂,要把他按回枕上,“你身上疼,就彆起來了!”
“母妃,我沒事。”
李恒還是坐起身,手掌貼在心口上,兩道劍眉緊擰,奇怪,心口絞痛時他感覺整個人痛得無法動彈,怎麼一轉眼就一點感覺都沒了?
“太醫來過了?”
崔貴妃點頭,“來過了,太醫說你左手的傷沒大礙,可能是今天在球場上被衝撞到了,傷了肺腑,白天沒事,夜裡突然發作……這幾天你彆出去了,好好在宮中休息,太醫說了,一時看不出有什麼毛病,得靜養。”
她抬手摩挲李恒的臉,心有餘悸,“恒兒,下次你不能再這麼衝動了。”
李恒不想頂撞母親,應了聲是。
“姚妹妹呢?”
他想起夢裡的牡丹圖,問。
崔貴妃道“你彆擔心,我怕嚇著她,叫宮人送她回家了。”
李恒心不在焉,勸崔貴妃去休息。
崔貴妃再三叮囑他不許胡鬨,起身出去。
她剛走,李恒立刻叫來張鴻“姚妹妹今天穿了身新衣裳。”
張鴻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後合“殿下,你不會是看玉娘看直了眼睛才暈倒的吧?”
李恒淡淡瞥他一眼。
張鴻不敢笑了。
李恒道“我覺得那牡丹花很奇怪……”
夢中的那張牡丹圖,和姚玉娘衣衫上的牡丹一點都不像。
不論是枝葉還是花瓣,都不像。
可是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的場景模糊又陌生,他似乎和那個女子同住一室,她叫他阿郎,然而他並未娶妻,也從來沒見過那間宮室。
隻是一個奇奇怪怪的片段,李恒完全不必在意,但是直覺告訴他,那個女子可能存在過。
張鴻想了想,笑道“這個簡單,我問過玉娘,她說衣裳的料子是安王妃送的,找個人去安州那邊的織造署問一問就是了。”
李恒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