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老太爺環視一周,發現開席前攛掇他刁難謝九娘的幾家已經遠遠避開了,氣惱不已。
酒過三巡,範德方起身,請來老人開始卜卦儀式。
老人卜過卦,捋須端詳一番,解道今年冬天比去年濕冷嚴寒。
眾人舉杯互相慶賀。
範德方看謝蟬望著窗外怔怔地出神,笑道“你們家不是囤了一批冬天的棉布嗎?又要開新鋪子了吧?你怎麼反倒一臉愁容?”
謝蟬回過神,笑了笑,“我長兄離家上京,冬日苦寒,我剛才在想不知道他路上會不會碰見大雪。”
這是謝嘉琅第一次北上,北方的寒冬可比江州的要難熬多了。
“令兄和其他貢士一道入京,沿途驛站衙署迎送,就算碰上大雪也無需發愁。”
範德方安慰謝蟬。
謝蟬一笑,心思轉到正事上來,道“剛才四哥猜錯了一件事,今年我們家不開新鋪子。”
這一句話說出,旁邊一雙雙耳朵都豎了起來。
範德方挑眉“不開新鋪子?那你們忙得過來嗎?”
謝蟬含笑道“現在看著熱鬨罷了,我已經和阿爹商量好,明年我們鋪子的絲錦、棉布都要漲價錢,到時候買賣難做,說不定得關兩家鋪子。”
範德方看著謝蟬“世叔拿定主意了?”
謝蟬點頭。
旁邊幾人麵露驚奇之色,彼此交換眼神,靠在一處竊竊私語,其中一人轉向謝蟬,問“九娘,你們準備漲多少價錢?”
謝蟬望著他,“兩成。”
眾人再次詫異,互相眼神示意。
餘老太爺愣了半天,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
接下來的宴席,再無人言語嘲諷謝蟬。
宴散,範德方送謝蟬下樓“九娘,你想好了?漲兩成價錢,你們在江州的買賣要分出去不少。”
“想好了。”謝蟬點頭,“不是我對四哥誇口,我們的絲錦花樣好,也紮實,可以賒買,又有你們範家幫襯,我長兄考中解首後,各家都要照顧我們的買賣,不漲價的話,會擠垮更多布商的鋪子。”
範德方笑道“確實如此,我阿爹前幾天還說,到時候江州隻剩下兩家布商,一家姓範,一家姓謝。”
“世伯詼諧。”謝蟬一笑,看向陰沉沉的天空,“真到了那一天,隻怕不得安生。謝家犯不著為一個小小的江州徹底得罪鄉裡。”
範德方眼神閃了閃,“既然你打定主意,怎麼不早說?這個月你們家借著勢頭到處送貨,像是要壟斷整個江州的買賣,小布商都嚇壞了。餘老丈要是早知道你有此意,絕不會當眾刁難你。”
謝蟬回他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早說了,他們會以為我們自己怯了,先讓他們喘不過氣,他們才能看懂我們家漲價錢的用意。”
範德方目送她上馬車,摸了摸唇上冒出來的短胡茬。
對餘老太爺那些人來說,江州是他們的全部。
而九娘說,小小的江州。
站得高,看得遠,眼界寬闊,自然不會計較眼前一時的利益得失。
馬車駛出八仙樓。
謝蟬挑開簾子,看著進寶額頭上的傷“今天讓你受委屈了,回去記得擦藥,這幾天吃得清淡點。”
進寶應是,撓撓頭,憨憨一笑“我不委屈。”
九娘給他封的紅包就在他懷裡揣著呢!
暮色沉沉,寒風呼號。
馬車軲轆軲轆,一輛接一輛駛入驛站,仆役掀開簾子,各州貢士跳下馬車,被迎麵撲過來的北風吹得直打哆嗦。
“這天可太冷了!”
文宇弓著腰鑽進驛站大門,擠到火塘前,冷得直跺腳。
謝嘉琅落後他一步走進驛站,身姿筆挺,腳步不緊不慢,長袍下一雙筆直緊實的腿。
文宇回頭看他,想調侃幾句,對上他嚴肅的目光,玩笑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貢士們全都擠在火塘前取暖。
謝嘉琅找了個地方坐下,鋪開紙筆,低頭寫信。
文宇暖和了點,靠過去,“在給家中寫信?”
謝嘉琅頭也不抬,嗯一聲,修長的手指凍得青紫,但寫字的動作沉穩有力,一點不打顫。他從幼時開始每天練字,冬天也不懈怠,比文宇他們更快適應北地氣候。
等他寫完信,文宇笑問“嘉琅,要是我這次省試突然走大運,考中進士了,再去你們家求親,你六叔會不會改注意?”
謝嘉琅麵不改色,等紙上墨跡乾透,收起信,搖頭。
文宇發出誇張的失望歎氣聲。
這次秋貢,多虧謝嘉琅此前的講解,文宇亦榜上有名,不過他名次要低得多。他有自知之明,認為自己參加省試肯定名落孫山。
文父也覺得兒子希望渺茫,不過還是鼓勵文宇上京,能去見見世麵,開闊眼界,結交一下天下英才,文宇必然受益無窮。
眾貢士在安州彙合,文父備下酒席款待他們。席間,文家人都對謝嘉琅極為熱絡,文父再三表達對謝嘉琅的感激之情。
謝六爺拒絕親事,文宇失落氣悶了一陣子,再見謝嘉琅時有些不自在。
幾杯酒下肚,說些學問上的事,那些尷尬也就散了。
謝家從頭到尾沒有失禮之處,拒絕親事也很委婉,而且沒有宣揚文家求親之事。放榜後,連知州夫人都想給謝蟬做媒,謝六爺還是婉拒。
文錄事寫信告訴文父,道謝家女姿容不俗,舉手投足非小門小戶女子,來日必命中富貴,和我們這樣的人家沒有緣分。
文父歎息,勸文宇死心,又叮囑他不可疏遠謝嘉琅。
文宇當然不會那麼傻,且不說婚姻之事不能一廂情願,謝嘉琅可是解首,有個解首做同窗,不趕緊巴結著,愚蠢至極!
故而,一路上,文宇和謝嘉琅仍像在州學時那樣相處,因為提親被拒的事,文宇的臉皮還變厚了。
謝嘉琅翻出書卷看。
文宇挪到他身邊。
“我剛才是和你說玩笑話,你彆介意。我這次去京師就是開開眼界,不指望高中……還有,家裡已經在為我相看其他人家小娘子了,等我回去就娶親,到時候你可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文宇說完,一笑,神情悵惘。
“不知道什麼人有福分,能娶你九妹妹為妻。”
謝嘉琅凝視著攤開的書卷,一語不發。
青陽頂著寒風出去,從裝行李的馬車翻出幾隻手籠,進屋遞給謝嘉琅,笑道“這是九娘給公子準備的,我這幾天竟給忘了!公子快戴上。”
幾隻手籠都是貂皮的,緊密厚實,顏色素淨,樣式大方。
文宇讚道“好精致的東西!”
謝嘉琅戴上一隻,手籠裡麵不知道是什麼毛皮,非常暖和,手放進去,不一會兒凍僵的指節都暖融融的。
青陽看文宇凍得直搓手,想到謝蟬提醒他要幫謝嘉琅籠絡同窗同年,讓文宇也挑一隻戴上。
文宇道了聲謝,挑了個青色的手籠戴上,愜意地長舒一口氣。
“真暖和,這裡麵還有小口袋,不會漏風……好精巧,你們府上繡娘做的?”
青陽仔細看幾眼手籠,笑道“這個是九娘做的,她說北邊比江州那邊冷多了,畫了樣式要繡娘做手籠,繡娘做出來的太笨重,她就自己做了一個,其他的是繡娘照著做的。”
文宇愣了下,垂目看著青色手籠,雖然極力想掩飾,還是難掩失落惆悵,沉默片刻,笑道“九妹妹一直這麼會疼人。”
火塘的柴火燒得嗶嗶啵啵響。
謝嘉琅專心致誌地看書,偶爾眼眸抬起,目光掃過文宇手上的青色手籠,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波動。
謝蟬親手做的東西給文宇戴,不太合適。
他示意青陽,要青陽另拿一隻石青色的手籠給文宇。
文宇正失魂落魄,沒有說什麼,取下手籠,戴上石青色的那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