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嘉琅常常聽到她的消息,還常常見到她。
冬雪夜,他在殿中值夜,皇帝傳召,他捧著紙筆過去,為皇帝草擬詔書,屏風後,一道目光落在他寫字的手上,停了很久。
側殿內燭火輝煌,屏風裡一道色澤鮮豔的鬱金裙裾。
謝嘉琅寫好詔書,退出內殿,太監在宮門前叫住他,塞了個精巧的手爐給他“大人拿著暖手。”
他推辭。
太監道“諸位大人深夜奉召,天寒地凍的,手都凍木了,皇後娘娘稟過皇上,命賜熱酒暖爐,殿中幾位大人都得了,不能落下侍郎大人。”
謝嘉琅接了手爐。
他冒著鵝毛大雪回到家中,肩頭落滿雪花,袖中的手爐還是暖和的。
蕭仲平的案子由謝嘉琅審理,他查得很仔細,連謝家的仆人都被問話,他由此知道了皇後的閨名。
皇後的一生,徹底在謝嘉琅麵前鋪展開。
他執筆寫下案卷,筆尖一筆一劃,幼時孤苦的小女孩,失去雙親,寄人籬下,長大後被迫代嫁……
他記得太清楚。
這些事謝嘉琅記得分明,然而他理不清頭緒思路,正如那莫名其妙記下的桂花香氣,桂花盛放時,米粒大小的花朵藏在茂盛葉片下,千粒萬粒,無人覺察,等到發現時,已經是芳香濃鬱,滿樹燦爛金黃了。
寫文章要有條理,而有些事,是分不清條理的。
謝嘉琅出了一會兒神,接著看案卷。
理不清也沒事,直接斬斷便是了。
靈州傳回捷報,大晉打了一場勝仗,收回兩座城池,幾個部落上書,表示願意歸附大晉。
朝中反對皇帝提拔張鴻、沈承誌的聲音一下子銷聲匿跡,皇帝立刻安排了一場出巡,就在上次圍獵的北郊。
大臣上疏激烈反對,李恒堅持。
皇帝出巡,皇後、後妃伴駕,王公貴族和朝臣也奉旨隨行,姚相爺和崔季鳴坐鎮京師。
出發那天,數千禁衛軍開道,李恒傳召謝嘉琅,要他跟隨主帳“侍郎沉穩細心,比彆人警醒,上次要不是你留心,後果不堪設想,這一次你和張侍郎一起護衛主帳。”
謝嘉琅道“臣不擅長排兵列陣。”
張鴻哈哈笑“用不著你領兵,謝侍郎還是幫著管文書、糧草那些諸曹事務吧,我粗心大意,幾個副將比我還不如,侍郎發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一定要提醒我,這次事關重大,可不能再出差池!”
謝嘉琅領了個協理的差事,不得不緊緊跟隨大帳。
皇帝和皇後同宿大帳。
一天之內,謝嘉琅要數次進帳回稟一天的事務。
他沒有見到謝蟬。
這一次出巡,皇後沒有騎馬,她始終坐在馬車裡,連簾子都不掀開,到了地方,她從馬車挪到大帳內,放下帳幔,沈婕妤她們來請安,宮女說皇後累了,歪在榻上休息,禮都免了。
暮春初夏的草原,綠草如茵,繁花點點,一望無際。
李恒接見歸附大晉的遊牧部落,封賞賜宴。
白天,部落中的勇士和朝中青年武官、勳貴子弟比賽跑馬,射箭,狩獵。夜裡,駐蹕之地宰殺獵物,燃起篝火,部落首領獻上族中聖物寶刀,以示歸順之意,李恒大悅,朝臣跪地山呼萬歲。
謝嘉琅也在席間,麵前美酒佳肴,他沒有動筷子,時刻注意周圍的動靜,目光冷靜地掃視一圈,最後落到帝後身上。
李恒為示對部落的親近,今天穿的是一襲織金左衽盤領袍,英姿勃發,謝蟬頭戴花珠冠,一身織金纏枝花紋左衽交領窄袖袍,織金石榴裙,踏錦靴,非常適合騎馬的著裝。
但她今天沒有騎馬,也不怎麼開口說話,仿佛心不在焉。
開宴前,女官和宮女簇擁著她出帳入席,她踩著氈毯走到席位前,不知道被什麼絆到了,輕輕晃了一下,女官立刻托住她手臂。
謝嘉琅挪開視線,他隻需要確保宴會的安全,其他的事與他無乾。
宮人勸酒,謝嘉琅把酒盅倒扣在案桌上。
宴散,帝後離席。
李恒心情很好,喝了些酒,一邊走往大帳一邊和張鴻說話,激烈地討論著兵法。謝蟬跟在他身後,走得很慢,女官一直扶著她。
謝嘉琅騎馬巡視營地,檢查營帳、馬廄、崗哨,忙到深夜才回帳匆匆睡下。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各處巡查過一遍,牽著馬到山坡下的河邊喝水。
一道身影坐在河邊草地上,花珠冠,織金石榴裙,懷裡一捧花草,似乎在編花環。
謝嘉琅皺眉,環視左右,謝蟬一個人,身後沒有宮女太監,一直緊跟著她的女官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牽著馬離開,走到另一處河邊,黑馬低頭喝水,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麵。
清風吹拂,遠處群山矗立在晨曦中,天色還有些暗沉。
謝嘉琅牽著馬回去,眼角餘光掃過河岸。
皇後不在那裡了,一地淩亂的花草。
謝嘉琅看過去,眉頭皺起。
皇後站起身,迎著淺淡的曦光,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朝著河裡走過去了。
謝嘉琅再次環視左右,還是沒看到女官回來,鬆開韁繩,舉步走過去。
謝蟬已經快走到河邊了,聽見腳步聲,回頭張望,沒有出聲。
謝嘉琅走到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
他黑沉沉的眸子凝視著謝蟬。
謝蟬站定不動,杏眸半闔,臉上神情雍容端莊,在等他出聲。
若不是她一隻靴子已經踏在泥地裡,她看起來就像端坐在鳳座上,高高在上,威儀尊貴,讓人不敢直視。
謝嘉琅收回視線,垂眸,看著謝蟬那隻靴子,“河邊濕氣大,皇後娘娘還是不要在河邊漫步了。”
謝蟬一動不動,聽出他的聲音,杏眸睜大了些“謝大人?”
她眼神空洞無光。
謝嘉琅朝她走近幾步,遞出自己的鞭子,鞭子手柄那一頭輕輕碰一下她的袖子。
謝蟬會意,抬手抓住鞭子。
“娘娘,營地在這一頭。”
謝嘉琅輕聲道,拉著鞭子,把謝蟬帶到草地上,遠離冰冷的河流。
“您在此處等著,臣去找您的女官。”
謝嘉琅鬆開鞭子。
謝蟬感覺到他鬆了手,往前一步“大人留步!”
謝嘉琅停下。
“謝大人,這件事現在不宜聲張,謝大人可不可以為我保守秘密?”謝蟬無神的雙眸眨動了兩下,“等回到京師,我會告訴皇上。”
謝嘉琅回頭看著她,“娘娘,您應該儘快就醫,此次出巡有太醫伴駕。”
謝蟬笑了一下,搖搖頭,“沒事,不是第一次了,以前經常夜裡熬燈費油,把眼睛熬壞了,那時太醫看過,吃了藥就好了,這一次可能是累著了,引發了舊疾。小毛病罷了,不必大張旗鼓。”
她神情平靜,“謝大人應該知道皇上此次出巡的意義,這時候請太醫會驚動太多人。”
謝嘉琅沉默片刻,應是,轉身去找皇後的女官。
走出幾步後,他回過頭,謝蟬站在原地,還是雍容端莊的姿態,眉眼含笑,靜靜地立在清淺的晨曦中。
他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女官。
女官一看他嚴肅的神色就知道他看出來了,低聲道“是我疏忽了,我這就回去陪著娘娘。”
謝嘉琅目送女官走遠,直到看到女官攙扶住謝蟬,方轉過身。
他先去找太醫,不巧,常常為皇後請脈的太醫此次沒有伴駕,留在京中。他找出太醫院的脈案記錄,找到皇後那一冊,翻開看了幾頁,目光頓住。
脈案上有記載,皇後有眼疾。
謝嘉琅看完脈案,記下藥方。
太醫隻帶了些常用的藥丸,藥方中的幾味藥都沒有,隻有回京師才配得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