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奸臣的妹妹!
快馬喜報隻是第一波報信的雜役。
陸陸續續的,州學、州府亦有報信小吏至江州報喜,幾支報喜的隊伍抬著牌匾,繞城一周,一路敲鑼打鼓。
江州隻是個小地方,還未出過解首,城中男女老少紛紛走出家門,跟在隊伍後麵,歡呼著湧到謝府門前討賞。
謝府張燈結彩,門前的大街上紮起彩棚,階前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管事隻能叫人搬來幾張大條桌子,要小廝站在桌上撒喜錢。
花團錦簇,烈火烹油。
本地官員全都換上官服,簇擁著知州大人與謝家人道喜,“大公子為江州爭光,本官為江州父母官,也與有榮焉啊。”
謝大爺臉都笑僵了,笑嗬嗬地謙虛幾句,請知州大人等入座吃酒,領著謝嘉琅挨桌敬酒。
敬到縣學的學官那一桌,陳教諭諸人作為謝嘉琅的老師,老懷甚慰,笑容滿麵,都道這是天道酬勤,謝嘉琅赴京參加省試,一定也能蟾宮折桂雲雲。
馮老先生冷笑,“我看他是運氣好罷了。”
這一句夾在不絕於耳的恭賀和奉承聲裡,顯得尤為刺耳。
眾人臉色微變,麵露不快。
陳教諭乾笑著道“怎麼單單就他運氣好呢?還不是因為老先生教導有方,他也刻苦勤學,才能有今日。”
其他人都笑著附和。
馮老先生還是冷笑,眼皮撩起來,掃一眼謝嘉琅“你覺得為師這話說錯了嗎?”
謝嘉琅麵不改色,躬身道“先生說的是。”
馮老先生拿起酒杯喝酒“行了,你去吧。”
謝嘉琅朝幾位老師致意,繼續去各桌敬酒。
陳教諭鬆口氣,小聲對馮老先生道“我知道老先生是為學生好,不過今天是大喜之日,老先生何必說這種話?”
馮老先生翻一個白眼,舉起筷子夾菜“正因為今天是大喜之日,我才要說這樣的話。少年人最容易被眼前的熱鬨迷惑心誌,老頭子得時不時敲打他幾下。”
陳教諭失笑,目光越過擁擠的人群落在謝嘉琅身上,少年身姿筆直挺拔,麵容冷峻沉靜,並無輕狂得意之態,知州大人誇獎勉勵他,他也隻是嘴角輕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眉眼太淩厲,連微笑都冷清肅靜。
“我看老先生是多慮了,大公子生來沉穩,不是那種會驕傲忘形的狂徒。”
馮老先生咬一塊燜爐烤鴨肉,鴨皮油亮酥脆,外焦裡嫩,他忍不住點頭,聞言,道“他最好不是。”
吃飽了肚子,馮老先生立刻放下筷子,不顧同桌學官和謝大爺苦苦挽留,告辭離去。
謝嘉琅走過來,送馮老先生出府。
震耳欲聾的炮竹聲裡,馮老先生回頭看謝嘉琅“為師方才說你隻是運氣好,你服不服氣?”
謝嘉琅道“先生意在教誨學生。”
馮老先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從他臉上找到一點點不忿亦或是委屈,心裡既覺得欣慰,又覺得有點失望——要是謝嘉琅年輕氣盛,頂撞自己,那今天就可以當眾上演一出訓徒記!
“我說你運氣好,不是刻意打壓你的誌氣。”馮老先生回過頭,雙手背在背後,慢慢往外走,“今年解試主持閱卷的是範陽盧侍郎,此人素來厭惡那些文采華麗、空洞無物的文章,偏好議論有條有理的古文,這正好是你的強項,州學那幾個平時名聲斐然的才子,詩賦都強於你,這一次無一例外,全都被盧侍郎黜落了,你的運氣確實好。”
馮老先生幸災樂禍地笑了一下,道“省試的知貢舉考官必定從六曹尚書和翰林學士中擇選,若無意外,主考官一定是崔氏門生,崔相爺最欣賞的恰恰是盧侍郎最厭惡的文風,他的門生必然投其所好,選他讚賞的文章為優等,你要做好準備。”
要麼試著去揣摩主考官的喜好,改變文風。要麼仔細雕琢自己的文章,爭取拿到好一點的名次。
謝嘉琅平靜地道“學生記住了。”
宴會至深夜方散。
朝廷不僅頒下牌匾,衙署還要撥一筆銀兩給謝家建牌坊。
族老們喝得醉醺醺的,拉著笑得合不攏嘴的謝大爺,七嘴八舌地道“解首的牌匾是朝廷頒下的,在江州還是頭一次,大公子給我們謝氏爭氣啊!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要開祠堂敬告祖宗!那塊牌匾不能掛在其他地方,一定要掛在祠堂裡才行!”
“還有,朝廷撥銀子建牌坊,謝氏幾輩子沒有這等體麵事!我們各房也該出一把力,大家一起把牌坊建起來,要建得高高大大的,彆人一進江州就能看見……”
謝大爺滿口答應,送走族老,回頭看著謝嘉琅,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有心和兒子說幾句體己知心話,張了張口,不知從哪裡說起。
“夜深了,父親早些歇息。”
不等謝大爺醞釀好情緒,謝嘉琅一拱手,轉身離去。
謝大爺無奈地歎口氣。
謝嘉琅穿過長廊,一路上,小廝、管事、丫鬟、仆婦遠遠地看到他,都停下來朝他行禮,態度恭敬。
曾幾何時,謝嘉琅所過之處,所有人遠遠避開。
院內掛了很多盞燈籠,閃閃爍爍,映下一道道昏黃的光。
爬滿藤蔓的花架下,一道身影靠著欄杆抱膝而坐,白地纏枝牡丹披帛從肩膀上滑落下來,一頭拖在地上,一頭被夜風拂起,掩住了小娘子沉睡的臉。
謝嘉琅不禁放輕腳步,走到小娘子身邊,俯身,手指撿起地上的披帛,拂去灰塵,放到小娘子散開的裙裾間。
“團團。”他輕聲道,“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嗯?”
謝蟬輕吟一聲,抬頭,拉下蓋住臉的披帛,仍然睡意朦朧,眼角還有淚花閃動,但一看到謝嘉琅嚴肅的臉,眸子裡的笑意已經滿溢出來。
“哥哥,恭喜你!”
謝嘉琅嗯一聲,看著謝蟬,“手抬起來。”
謝蟬還有點迷糊,揉揉眼睛,聽話地抬起雙手。
謝嘉琅取出幾枚喜錢,放在她柔軟的手心裡。
謝蟬握著喜錢,失笑“哥哥不愧是貢士,這次準備很充分。你什麼時候帶在身上的?”
謝嘉琅道“剛到家的時候回房拿的。”
他直覺謝蟬會像以前那樣,在這裡等他,私下裡和他說恭喜,然後攤開手,笑嘻嘻地找他討喜錢。
又或者說,他希望回內院的時候能看到謝蟬等著他。
不需要什麼言語,隻是等著他就夠了。
以前沒有準備,這一次他帶了幾枚喜錢在身上,宴散後直接過來。
她果然在這裡等他。
看到她,他心頭似有柔和的風拂過,一絲絲漣漪浮動。
謝蟬高高興興地收起喜錢,涼風襲來,她打了個冷戰。
“著涼了?”謝嘉琅皺眉,托一下她的手肘,扶她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謝蟬抖開披帛裹住自己的肩膀,隨他走出花架,“哥哥,你是不是要準備去京師參加省試?”
省試由尚書省的禮部主持,所以稱省試,也叫禮部試。
謝嘉琅點頭。
謝蟬抬頭看他,感覺很奇妙。
上輩子,謝嘉琅好像不是在這個時候赴京參加省試的,她猜不出他的考試結果。
“哥哥,所有貢士都彙集在京師,藏龍臥虎。”謝蟬斟酌著道,“而且聽學官他們說,曆來省試的考官都偏心國子監的學生,你到了京師,儘力準備考試就行,不用管彆的。”
國子監學生大多是勳貴子弟,一來家學淵源,自幼耳濡目染,眼界見識非地方貢士可比,二來國子監藏書豐富,老師都是名儒高官,他們的學問也確實紮實,三來關係盤根錯節,朝中重臣大半是國子監出身,國子監錄取的比例遠遠高於地方貢士。
謝嘉琅嗯一聲。
謝蟬問“哥哥,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先不急著動身,在那之前,要處理好家裡的事。”謝嘉琅停頓一下,“團團,這兩天你幫著六叔把六房的賬目理清楚,賬本契書都準備好,其他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聽他說得鄭重,謝蟬點頭。
接下來幾天,更遠的親戚趕到謝府道喜,謝嘉琅參加鹿鳴宴去了,不在府裡,都是謝大爺幾人出麵招待。
謝府女眷也頻頻接到帖子。
各家夫人對謝府內院的事門清,知道現在的大夫人不是謝嘉琅生母,討好了也沒用,過來拜訪時,指名要見謝蟬。
謝蟬一概以身體不適推了,待在房裡整理賬目。
府中氣氛微妙。
謝家出了一個解首,合族歡欣鼓舞,打聽謝嘉琅的人越多,二房的處境越尷尬。
謝寶珠再次被五夫人強按著頭討好謝嘉琅,可她一對上謝嘉琅的目光就心裡發怵,乾脆另辟蹊徑,給謝蟬送禮“九妹妹,你和長兄好,我以後要是有事求長兄,你一定得幫我說幾句好話。”
謝蟬哭笑不得。
五天後,謝府門外的彩棚還沒拆,衙署已經送來蓋牌坊的銀子,族老們爭著要出錢,為選一個破土動工的吉利日子,吵得不可開交。解首牌匾被送到祠堂,掛在最顯眼的位子。
謝蟬忙得團團轉,沒有理會那些事。
這天,謝寶珠告訴她一個消息老夫人想給謝嘉琅定一門親事。
五夫人有心巴結謝嘉琅,隻要打聽到什麼消息就趕緊讓謝寶珠傳話。
謝寶珠坐在謝蟬房裡,道“其實親事是二嬸和祖母一起選的,我阿娘聽說以後,立刻讓我來告訴你,要你和長兄說一聲,那家小姐欠二嬸家的恩情。”
老夫人和二夫人想用這種辦法來消弭大房二房之間的矛盾。
謝蟬皺眉,提筆給謝嘉琅寫信,告訴他這件事。
謝嘉琅很快回信,說他知道了。
他給謝大爺寫了封簡短的信。
謝大爺現在不敢怠慢兒子,第二天就當眾說謝嘉琅的親事必須由馮老先生點頭,他這個當爹的說了都不算。
二房愁雲慘淡。
新任知州大人對謝嘉琅的態度,闔府都看到了,二夫人發覺連老夫人也無法壓製謝嘉琅,即使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必害怕,還是不由得生出一種山雨欲來之感。
“他是要考省試的人,最重名聲,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二夫人急得肝疼,吃了藥,還是沒好轉,一張臉黃黃的,神情焦躁,“他要是敢對我們不敬,我就和他拚了,去衙門告他不敬嬸母,他的功名就完了!”
謝二爺眉頭緊皺,沒有搭腔。
作為讀書人,他比二夫人更明白現在謝嘉琅在族中、甚至是在江州的地位。
二夫人真敢那麼做,不用謝嘉琅動手,宗族頭一個要撕了二夫人。
“我們還有錢大人!”二夫人不甘心辛苦多年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個個瘋狂的想法冒了出來,“等麗華嫁了,我們也有靠山了!”
門上幾聲叩響。
丫鬟不敢進屋,站在門檻外,小聲道“二爺,娘子……大公子回來了,說請二爺、娘子、二公子、三娘、四公子都做好準備,明天開祠堂。”
二夫人呆了一呆,身上不禁戰栗了幾下。
這一晚,丫鬟管事往各房傳達謝嘉琅的話,連老夫人那裡都沒有漏下。
是夜,各房男人輾轉反側,其他人心裡也七上八下的。
熬到天亮,鐘聲剛響過一遍,族老已經率領族人開祠堂祭拜祖宗,要謝嘉琅上前敬香。
族中長輩齊至,氣氛沉重肅穆。
謝大爺看著階前黑壓壓的人頭,小聲問謝嘉琅“咱們家的家事,有必要開祠堂嗎?”
謝嘉琅還未開口回答,旁邊一位老太爺笑道“這話就是糊塗了,大郎要進京參加省試,要是家裡家宅不寧,他怎麼能放下心好好準備考試?彆說他不放心,我們也不放心!大郎是我們謝氏的倚仗,有他在,這江州還有誰敢欺負咱們謝氏?他的事就是最大的事!我們已經商量好了,今天要是鬨起來,由我這個老頭子出麵,得罪人的事我都包了,你不要管!”
老太爺輩分高,謝大爺不好反駁他的話,隻能歎口氣。
謝府正堂,老夫人,小郭氏,謝二爺、二夫人,趕回來的謝五爺,五夫人,謝六爺,周氏,家中小郎君小娘子全都在。
眾人不知道謝嘉琅想做什麼,如坐針氈,頻頻起身張望。
鐘聲響起第二遍時,謝大爺和謝嘉琅走進正堂,身後跟著一群管事,小廝抬著幾口大箱子走在最後。
管事進院,站在台階下,小廝放下箱子,打開箱蓋,把一摞摞賬冊和一些地契拿出來,擺在條桌上。
眾人詫異地對望。
二夫人白了臉,神情焦急,二房其他人麵無表情。五夫人抬手掠掠鬢角,看著二夫人,嘲諷一笑。
老夫人麵色鐵青,拄著拐杖站起身,看著謝大爺“老大,你這是要查賬嗎?”
謝嘉琅抬頭直視老夫人,代父親答道“是。”
院中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老夫人睜大眼睛。
謝大爺看一眼眾人,道“都隨我去後堂吧,嘉琅有話和母親說。”
他轉身出去,其他人麵麵相覷一會兒,也都跟著出去,管事夥計從兩邊長廊退出,二夫人不想走,被謝二爺扯著袖子拉走了。
老夫人凝視謝嘉琅,橫眉怒目“你真是你母親生的好兒子,現在翅膀硬了,要來查你祖母了?”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大丈夫當掃天下,而始於掃足下。”謝嘉琅麵不改色,鎮靜地道,“祖母,孫兒上京前,想把家中事務理清。”
老夫人凜然怒色,端著祖母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