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戶們左等右等,沒等到知縣大人的仆從借著過節來索要節禮,個個納罕不已。
進入縣衙,大門後是甬道,儀門,大堂前麵懸掛牌匾,左右是典吏房,從大堂往裡去二堂,要經過門房,二堂裡麵是知縣平時批閱公文和縣丞、文吏辦公的地方。再往裡就是三堂,是官員和家眷起居之所。
謝嘉琅沒有帶家眷赴任,現在三堂很多房子都空著,還沒有打掃。
清晨,縣丞捧著一碟文書走過穿廊,往院子裡掃了一眼,沒看到謝嘉琅的身影,笑了笑。
知縣大人每天早上起來練拳,雷打不動,他昨天還和縣尉說佩服知縣大人的自律,今天知縣大人就偷懶了!
他去東花廳送文書,問值班的文吏“大人昨晚是不是熬得太晚,還沒起?”
文吏搖搖頭,道“大人生病了,吃了藥歇著了。”
縣丞暗暗唏噓,難怪,原來是病了。
房裡,青陽把煎的藥送到床前。
謝嘉琅坐起身,喝了藥,對青陽道“今天過節,你不用守在這裡,出去玩吧。”
青陽正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來了平州城後在縣衙裡認識了新朋友,常約著一起到處遊逛,過節前他就準備好要和典吏去城外參加社日。
“大人病著,我留在家裡吧。”
青陽不放心謝嘉琅一個人,謝嘉琅月俸不多,又清廉,除了他,內院隻有一個做飯的老仆照顧起居。
謝嘉琅披上外袍,靠坐在床前,拿起一卷書,“沒事,我今天不用人伺候,就在房裡看書。你去吧。”
青陽拿了些吃的放在案幾上,看茶壺裡的茶是滿的,出去了。
謝嘉琅坐著看書,手指翻動書頁,光線透過窗紙落在紙上,從明亮熾熱漸漸變得暗淡昏黃。期間,老仆送來飯和藥,點燃燭火,挪到案前,他沒什麼胃口,吃了藥,飯菜隻略動幾口。
不覺到了深夜,萬籟俱寂,偶爾傳來若有若無的蛙鳴聲,燭火昏黃朦朧,謝嘉琅眼皮發沉,靠在枕上,意識昏沉。
啪嗒一聲,書卷從他手指間滑落,掉下床。
門口窸窸窣窣輕響,一陣夜風吹進來,燭火劇烈晃動,吱嘎一下,門從裡麵合上,燭光凝住了。
一雙手撿起地上的書卷,輕輕拍一下,放在桌案上。
謝嘉琅眸子半闔,看著那雙白皙的手,目光再往上,纖巧的肩,修長的頸,俏麗的臉龐,烏黑的杏眸,濃密的烏發。
瀲灩的燭光裡,謝蟬一步步朝他走近,淺黃衫子,鬱金裙,如一朵色澤豔麗的花,在燈下綻放,散發著幽香。
謝嘉琅一動不動,黑眸望著她。
她在床邊坐下,眸中閃動著擔憂和心疼,拉高被子蓋在他身上“生病了?”
燭火暈開模糊的光,她就坐在暈光中,是最美好的夢。
此刻,她遠在天邊。
在安州,在謝家人、範家人、文家人的簇擁中,做她喜歡做的事,熱熱鬨鬨,忙忙碌碌。
來平州城前,範家委婉地提親,他道,隻要她喜歡。
範家人歡歡喜喜地告辭,留下他站在走廊前,看著假山上的光斑從山腳移到山尖,夜色落下來。
他來平州城,她肯定願意跟過來。
然後呢?把她困在身邊,耽誤她的青春?
他應該放手。
從謝嘉文和文宇最近送來的幾封信看,她和範家一起做買賣,很忙。
忙到隻能讓文宇代為傳達問候之意。
她和範家相處得很好,多來往一段時日,她可能會點頭應下親事。
從此,遠離他的人生。
而他,終究會習慣沒有她陪伴在身邊的日子。
謝嘉琅抬起手,手指擦過謝蟬的臉,停下來,指腹輕輕觸碰她的臉頰。
很柔軟。
他端詳著她,目光專注,手指摩挲她的臉,沉沉黑眸映著燭火,眉眼深黑。
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燭火顫動,她也動了一下,像是要起身離開。
謝嘉琅雙眉皺起,手指從她濃密的發鬢插、進去,人跟著坐起來,手臂抬起,用力。
謝蟬落進他的懷抱中,愣住了。
被子和外袍從他身上滑落,他隻穿著一件裡衣,隔著薄薄的織物,貼身摩擦,炸起細小的電流,他身體溫涼,皮膚緊繃,結實的胳膊環著她的肩,男子的氣息將她籠罩。
“團團。”
他輕輕地道。
既然是夢,他可不可以自私地放肆?
聲音灑落在耳畔,清冷的語調,卻帶著說不出的纏綿。
謝蟬突然感覺到一陣心跳加快,血湧上來,從耳朵到雙頰,一點點的熱意在皮膚底下亂竄,手心發麻,愣神中,沒有推開謝嘉琅。
燭火裡,他抱著她。
她呆呆地讓他抱著。
“公子!”青陽驚喜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公子!九娘來了!”
聲音傳進房中,打破一室靜謐。
謝嘉琅從幻夢中醒過神,眸中迷蒙迅速褪去,垂眸。
謝蟬被他摟在懷中,低著頭,臉頰挨在他胸膛上,柔軟身軀微微發顫。
不是夢。
謝嘉琅幾乎驚愕失態,身體僵直,呆了片刻,鬆開手臂。
感覺到橫在肩上的胳膊收回去了,謝蟬臉上發燙,抬手掠一下頭發,腦子還有點迷糊,抓起被子,蓋到謝嘉琅身上,還輕輕拍幾下,又拿起他掉落的外袍,抖開來,蓋在被子上麵。
謝嘉琅怔怔地看著她。
門被推開,青陽衝進來,一臉歡喜“公子,九娘來平州城了!”
謝嘉琅閉目,驚濤駭浪儘數壓進心底。
很快,他睜開眸子,目光定在謝蟬身上。
謝蟬抬眸,和他對視。
他已經清醒,臉上神情嚴肅,濃眉緊皺“你是不是沒去安州?”
聲音嚴厲,一點都不溫和。
謝蟬不禁嘟起唇,搖頭道“沒去。”
謝嘉琅離開不久後,她和範德方也踏上來平州城的路程。
她怕謝嘉琅擔心,請文宇幫著掩飾,文宇隻好在信裡說她很忙。
本來,謝蟬很快就能趕上謝嘉琅,後來她發現他儘量避免和各地官員接觸,猜出他的打算,就沒有去打擾他,加上她和範德方帶了貨物,隻能走大道,每到一座市鎮都要看看各地行情,和行商交換些貨物,所以走得慢些。前些天她已經到了平州城外,聽說北邊有幾場皮毛市集,沒有進城,繼續往北去了,換了些皮貨後再回來,算算日子,正好能趕上和謝嘉琅一起過節。
沒想到他竟然病了。
謝蟬不等謝嘉琅指責自己的瞞騙,先數落他道“哥哥,你一定是勞累過度才會生病,我這些天走到哪裡都能聽見百姓在議論你,你做了那麼多事,是不是天天熬到半夜才睡?”
她看向青陽。
青陽搖頭作無辜狀“我勸公子早點休息,公子不聽我的。”
謝蟬虛張聲勢,“你生著病,彆操心我的事了,好好養病為重。”
謝嘉琅臉色暗沉。
謝蟬眼珠一轉,聲音軟下來,道“今天可是過節,我不想讓你一個人過節。”
青陽在一旁拚命點頭,幫著說好話“公子,彆生氣了,大過節的,九娘這一路過來,人都累瘦了。”
謝蟬點頭,看著謝嘉琅“哥哥也瘦了。”
青陽嘖嘖幾聲,道“能不瘦嗎?縣衙裡大大小小的事,全都得公子親自過問,縣衙的大門一打開,那些找不到地方告狀的百姓全都過來了,東家西家吵架的事情也要鬨到公堂,公子休沐日都不能休息!”
謝蟬歎口氣,“哥哥得補補,正好,我帶了些溫補的藥,叫人拿去燉湯,青陽,你也喝幾碗,我看你也瘦了。”
青陽摸摸下巴,嘿嘿傻笑著點頭,“九娘最好了。”
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扯起家常,妄圖把謝蟬偷偷跟來平州城的事情揭過去。
謝嘉琅眉心直跳。
兩人不管他,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謝蟬帶了仆從過來,都在院子裡抬箱籠,她站在門前,指揮他們歸置東西。
一轉眼,院子點起燈籠,說話聲,走動聲,門扇開啟關閉的聲音,很熱鬨,滿是鮮活人氣。
不一會兒,謝蟬要仆從都去休息,自己捧著進城時買的社糕社酒進屋,擺在謝嘉琅跟前。
“哥哥,既然是過節,還是應應景吧。”
謝蟬夾了一塊社糕,盛在碟子裡,遞到謝嘉琅跟前。
她聲音沙啞,眉宇間掩不住的疲倦之色。
謝嘉琅凝視她許久,垂眸,接過社糕。
她簡直胡鬨。
而他,明知不該,卻無法抑製心底的歡喜,縱容自己沉淪。
謝蟬也坐下吃社糕,喝了幾杯社酒,算是過了節,怕謝嘉琅又要說她,端走案桌,溜之大吉“哥哥,你早點睡,我也去睡了。”
三堂的房屋都沒收拾,她隨便挑一間西廂的屋子,鋪蓋一鋪,躺倒就睡,行走在外常常要露宿,她已經習慣了。
謝嘉琅沒有睡。
他睡不沉,剛睡一會兒就睜開眼睛,看著映在窗上的燈光,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半夢半醒中,西廂那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謝嘉琅沒睡熟,睜眸,翻身下床,拉開房門,快步趕到西廂房門前,推開門。
房中黑漆漆的,謝蟬站在床榻前,聽見門響,朝他看過來,長發披散,隻穿著裡衣,衣襟散開著,黑暗中,皮膚散發著雪一樣的光澤,光著的雙足白得耀眼。
謝嘉琅挪開視線“怎麼了?”
謝蟬抖了一下,“沒事,就是剛才好像有什麼爬過我的腳了。”
西廂的屋子沒有收拾,房梁和桌椅上都落滿灰塵,她說著話,嗆了一下,直咳嗽。
謝嘉琅沉默。
他沒有帶家眷,來平州城後又一直很忙,顧不上整理房舍,隻打掃了兩間屋子,他住一間,青陽和老仆住一間,平時看公文、和縣丞議事都在二堂。
謝蟬一邊咳嗽一邊道,“我沒事,哥哥你回去睡吧。”
想到老鼠爬過腳踝的冰涼觸感,她還有點發怵,順手拿門栓挑起鋪蓋,看底下有沒有藏著什麼。
謝嘉琅眉頭一皺,站在門口,下巴朝自己睡的屋揚了一下,“去我那邊睡。”
謝蟬想想老鼠可能還在房裡哪個角落躲著,而且還不止一隻,又抖了一下,跟在謝嘉琅身後回屋。
謝嘉琅回房,卷起自己的鋪蓋,從箱籠裡翻出另一床鋪在床上,示意謝蟬睡下。
他抱著自己的鋪蓋走出去。
謝蟬剛要躺下,看他出去,愣了一下,“你去哪?”
“我去青陽那邊睡。”
謝嘉琅背對著她道。
謝蟬坐起身“你還病著……”
“沒事。”
謝嘉琅走出去,關上房門。
謝蟬聽著他的腳步聲朝東邊去了,嘴巴張了張,想叫他回來,想起兩人的身份,怔住了。
以前總把他當兄長,所以沒什麼顧忌,就像在阿爹跟前一樣……現在是不是不能像以前那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知縣、縣丞官員職責引用《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