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報沒有問題,不尋常的是那些送到禦前的奏報好像送得太早、太及時了。
謝嘉琅在平州城做了一年地方官,對地方上的一些弊端有所了解,先前他沒有懷疑嘉縣的奏報,一心思索怎麼平抑糧價,但是這一路所見,他隱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看完知縣的賬冊和信件,他更覺得憂慮,從信件來看,知縣、主管和富商勾結,每年都靠糧倉中飽私囊,不過一直做得隱秘小心,直到幾個月前,存糧才大批被運走。
其他幾座糧倉的情況差不多。
一夜之間,所有糧倉主管和年年囤積糧食的富商突然同時胃口變大,太過蹊蹺。
糧食被運到哪裡去了?
所有線索表明,有人想讓河東亂起來,災情是引子,他們要把水攪得更渾。皇上派欽差主持賑災,也在他們的謀算之中。
謝嘉琅眉頭不展,提筆寫了封信,“給汪侍郎送去。”
他仍不放心,對隨從道,“提醒侍郎大人,以安為先,以穩為重。”
隨從應聲,找了匹快馬,帶著信去了。
呂鵬咋舌不已“姓汪的看你不順眼,你不躲著他,還提醒他,姓汪的不僅不會領情,還要怪你張狂,想教他做事。”
“我奉旨協助汪侍郎,提醒他是我的職責。”
謝嘉琅平靜地道。
且不說辦不好差事他們都要擔責,假如河東真的大亂,受苦的還是流離失所的百姓。
隨從帶著信趕往嘉縣,到一處路口時,被攔住去路。
路口有人把守。
“縣官有令,河堤危急,本縣所有青壯力夫都要去守堤壩,逃役者嚴懲不貸!你是哪裡人?怎麼沒去河堤?”
隨從取出文書,道自己趕著給欽差大人送信。
攔路的人檢查完文書,悻悻地放行。
隨從離開後不久,一支五六十人的隊伍經過,隊伍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尋常百姓。
路口把守的人攔住他們,不由分說,將青壯男人拉走,不從者一頓毒打,隊伍後麵的人見狀,四散而逃,老弱婦孺茫然四顧,哭聲震天。
淒涼無助的哭聲裡,一匹快馬疾馳而來,路口的人剛要攔,馬上的人亮出一張腰牌,攔路人慌忙讓開道路。
快馬徑直奔至一處驛站大門前,馬背上的人跳下馬,找驛丞打聽張都指揮使是不是在這裡。
驛丞說“張大人在這裡歇了一晚,往於莊縣去了,上午在下雨,你追上去,肯定能追得上他們。”
來人翻身上馬,馳往於莊縣方向。
兩天後,周縣。
夜深了。
謝蟬剛睡著,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
有人焦急地拍響彆院大門,一邊大喊,一邊衝向正院,離得很遠也能聽出聲音裡的驚慌。
謝蟬趕緊披衣爬起身,懷疑是不是欽差一行人來了。
她豎起耳朵細聽。
那道驚慌的聲音進了正院。
正院亮了盞燈,李恒還沒睡,孫宗帶著報信人進去,看到他那張青白交加的臉,嚇得呆了一下。
自從安州的人回來以後,李恒越來越陰沉了。
“什麼事?”
李恒問,聲音比臉更陰沉。
孫宗回過神,接過報信人的信恭敬地遞過去,“殿下,嘉縣那邊出事了,那些人闖了大禍,真是一群蠢貨,又不是第一次決堤,他們竟然釀成民亂!”
李恒展開信看完,冷笑了一聲,“流言傳到周縣了?”
孫宗點頭,小聲說“流言傳遍了,周縣的人響應得很快,說官逼民反,朝廷不把他們當人看,挨家挨戶抓人,想拿他們去堵堤壩的缺口,他們要活命,隻能逃跑,不然會被官府抓走,現在周縣已經亂了,縣裡本來就沒有多少兵馬,還都被撥去修堤,根本控製不住局勢,縣衙被燒了,縣丞請殿下趕緊轉移去安全的地方。殿下,不止周縣,各地都起了暴,動,那些刁民雖然是烏合之眾,但是人多勢眾,殿下千金之軀,還是避開為好。”
李恒麵色不改,接著問“汪厚呢?”
孫宗皺眉道“汪侍郎說這兩天會到周縣,可是遲遲不見他蹤影。”
李恒眼裡掠過一道寒光,“好一個汪厚,我小瞧了他,以為他年紀大了,不如他那個年輕副手,原來他還沒老眼昏花。”
孫宗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殿下……這麼說,泄露您行蹤的人是汪侍郎?他是驛站那些死士的同謀?他拖延行程,放任嘉縣出亂子,想趁機謀害殿下?”
李恒沒有作聲,低頭看桌上一張密密麻麻塗了標記的地圖,手指點了下。
“往這裡走,避開河堤。派三個人在前麵探路,讓他們拉開距離,隔一個時辰報一次信。”
孫宗不敢追問,應聲出去,傳完話,親自去姚娘子那邊安排人手。
所有護衛都被喊了起來,院子裡人影晃動,腳步聲響成一片。
謝蟬也被帶了出去。
院子裡站滿了人,火把照得院落通明,孫宗站在台階上,餘光掃見謝蟬,麵露遲疑,想了想,吩咐一個得力手下看著謝蟬。
在殿下心裡,他肯定比不上張鴻,張鴻的人不能死在他手上。
謝蟬被推上馬背,和隊伍一起離開彆院。
太過突然,即使護衛沒有當著她的麵交談,她也感覺到出了大事。
隊伍連夜離開周縣,李恒被圍在當中,她在隊伍最末尾,眼前漆黑一片,除了周圍幾個護衛,什麼都看不清。
夜色裡傳來雜亂聲響,聲音離得非常遠,若有若無。
謝蟬回頭,臉色微變。
在他們身後,縣城上方,黑煙滾滾,火光衝天。
天亮時,隊伍抵達下一座縣城,沒等他們靠近就看到城裡冒出火光,這裡也起了民亂。
隊伍沒有停留,繞路繼續往北。
謝蟬看一眼縣城在大火中轟然倒塌的城樓,心裡忐忑不安。
河患怎麼起了民亂?
民亂可大可小,災情之下,人心惶惶,局勢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按說本地官員不是第一次經曆武開河了,而且欽差大臣都來了,怎麼竟釀出這種大禍?
謝蟬回想在嘉縣被攔下的那段日子,渡口封閉,來往商旅都被攔下,百姓被遷走……那時她心亂如麻,沒有多想,現在一看,仿佛處處透著古怪。
謝嘉琅會不會有危險?
她心揪成一團,忘了自己受製於李恒的處境,隻想知道他的安危。
隊伍一直朝北走,路上又碰到幾夥流民,他們有的人數極多,密密麻麻,在指揮下衝擊縣城,有的隻有幾十人。前麵探路的人有序地轉回示警,遇到前者,李恒要護衛遠遠避開,遇到後者,也不和他們起衝突,以免引來附近的流民。
這麼有驚無險地趕了一日路,第二天下午,他們在一座驛站休息,驛站空空蕩蕩,人都跑光了。
遠處響起兩道馬蹄聲。
孫宗站在高處眺望。
一個是按時回來報信的,另一個是前些天派出去送信的人。兩人在門前下馬,快步進院。
孫宗找到謝蟬,帶她去見李恒,送信的人回來了,可以確認她的身份了。
“殿下,人帶……”
到了門口,孫宗還沒通報完,視線掃過送信的人,說話聲戛然而止。
報信的護衛狼狽不堪,渾身是血,驚惶地道“殿下,張公子他們被暴民圍起來了,生死不知!”
氣氛陡然一緊,驛站裡的人都呆若木雞。
李恒抬起頭,臉色鐵青,“說!”
護衛喘了口氣,接著道“屬下奉命去找張公子,到於莊縣時,馬上就要找到了,卻發現於莊縣被一群來路不明的人馬團團包圍,他們叫囂著要張公子和汪侍郎的那位副手謝大人出城受死,屬下看情形不對,急忙趕回來報信,被那些人發現,他們一路追殺,屬下跳下河才撿回性命。”
孫宗身後,謝蟬聽見謝大人三個字,心口一陣劇烈跳動,猛地抬起頭。
謝嘉琅和張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