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冷杉高高聳立,厚重的枝葉交錯延伸,陰森的帷幕從天空拉下,籠罩著被遺忘的歸眠之地。風化的屍骨懸掛在林梢,腐爛的繩索勾連著索倫樹柱,空洞的雙目從頭頂望來,一齊發出嗚咽沙沙的亡者低吟。
而眾多女真部族的屍骨中,唯一一具穿著暗紅漢服的屍骸,在樹上懸掛了兩代人後,終於落入塵土。這一刻,他躺在潮濕的青苔泥土上,雙手保持著合抱的姿勢,眼窩空空,深深注視著前來收屍的眾人。可惜,在這片被遺忘的土地上,來者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大明官軍,而是這浩蕩林海中,已經蠻族化的同族與後人!
在這片無比遼闊與深邃的東北林海,文明的光芒總如曇花一現,早已隨著雪花消逝在遠方。寒冷的黑暗籠罩萬裡,追隨著光明逝去的軌跡,一步步走向更殘酷冰冷的未來。
千百年來,遊獵與農耕的界線,蠻荒與文明的分野,似乎從未曾改變。它隻是偶爾上下波動,如同數百年落漲的潮水,讓渤海國暖到出產稻米,再讓海南島千裡雪飄。而這一生一落間,中間萬裡生靈的命運,也就如同億萬塵沙,在無情的洪流中拚命掙紮,直到最終淹埋。
“老大人…日月光輝,今不複矣!…”
哈兒蠻酋長阿力垂淚歎息。他注視著這位死去的都指揮使同知,對方也從永恒的亡者國度而來,給予他穿過歲月的凝眸。兩人一站一臥,就這樣望了許久,中間是兩代人死去的四十年,也是萬裡褪色的黑龍江。直到一陣陰風吹來,樹梢間發出幽長的嗚咽,祖瓦羅才歎了口氣,拍著阿力的肩膀安慰道。
“願主神指引他的靈魂!阿力,不要發呆了…眼下有兩塊衛所銅印,這烏熊的瑪法阿爺,究竟是什麼身份?他到底是朵兒必河衛的,還是土魯亭山衛的?”
“.祖祭司,他是朵兒必河衛的衛所酋長。他穿著從三品的虎補武官服飾,因此是朵兒必河衛的都指揮使同知。而土魯亭山衛的都指揮使僉事,則和我這個哈兒蠻衛的都指揮使僉事一樣,都是正四品,服飾會是豹補,與這官服不一樣…”
“從三品,正四品?也就是,相當於王國的榮耀或者世襲貴族?…”
“不一樣!大明的官吏,不存在實封,隻有爵位、官階和職事。當然,邊軍衛所的長官,尤其是關外各部,確實是世代襲官襲職…具體來說,我們女真衛所的都指揮使同知,隸屬於遼東鎮的都指揮使司,也就是遼東都司。這個關外衛所的都指揮使同知,雖然名義上是從三品,但地位並不如大明關內衛所的從三品,更和朝廷中央五軍都護府下,從二品的都指揮使同知沒法比!”
“像是眼下,遼東鎮的都指揮使同知,那可是隸屬朝廷中央,負責朝廷的經製之師,是遼東鎮數人之下、百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哪怕聽起來名字一樣,隻是差了一階的官階,但中央和地方的官,關內和關外的官,完全不能相提並論!那是如同雲泥的差彆,也是能否入皇帝耳朵的差彆…”
哈兒蠻酋長阿力眼神滄桑,講述著這些帝國內部複雜的政治構造,聽的祖瓦羅皺眉思索。
當然,再是有水分的“從三品”武官,那也是“從三品”,是毫無疑問的明軍中上級軍官。烏熊的瑪法阿爺,要是能順利帶著朵兒必河衛的部族南下內附,那朝廷無論怎麼說,都會從遼東劃出一塊地盤給他的部族。就像這五十年來,朝廷劃出吉林周圍、寬甸以東,來安置內附的海西、建州諸部一樣。
“哈?你說我瑪法阿爺,是從東邊山穀的海子那塊,西遷到這片河邊林地的?那中間發生了什麼?他為啥不往更暖和的南邊跑,而是跑到這個旮遝的山寨來?這山寨裡原本的部族,那什麼土魯亭呢?…”
“主神啊!烏熊,你才是朵兒部的酋長,是你阿爺的孫子!你都什麼也不知道,卻來問我們?我們又知道個屁!…誰知道中間發生了啥?兩個這麼大的大部落,最後就留下了一百來人,還有你這個憨貨酋長!…”
馬哈阿骨打罵罵捏捏,抬手又給了烏熊腦袋一個暴栗。然後,他蹲在地上,伸手摸著地上的骸骨,自語道。
“大神靈見證!且讓我看看他是怎麼死的!屍體可不會撒謊…”
“嗯…腦袋是完好的啊!渾身看不出明顯的傷口,衣服也穿的整齊,可能是病死的?看這牙口,年紀估計不算太老,和阿力你差不多啊!酋長平時能吃飽,一般都是身體好的…那搞不好是皮肉傷,傷口發膿死的。這是最常見的死法之一了!…”
“阿骨打!有沒有可能是吃錯了蘑菇,中毒死的?”
“祖!你怎麼一直想著吃蘑菇?都是老林子的部族,誰會沒事吃這騙肚子的玩意?除非是餓的狠了,實在沒辦法了…倒是吃了生的馬哈魚,肚子鼓脹,吐出蟲子死掉,是有可能的。我阿叔就是這麼沒的…”
“額真!我覺著,阿爺會不會是吃嘎嘣脆壞了肚子,然後一直拉肚子死的?部族有好幾個三十多的老頭,都是這麼死的…”
“…你彆說,真有可能!我們馬哈部,也有這樣死的。拉肚子,也是很常見的死法…”
三人蹲在地上,一邊檢查著風化乾枯的屍骨,一邊聊著林海中各種部族的死法,倒是有一種生死看淡、無所畏懼的豁達。而最後討論出來的結果,烏都溫的阿爺,要麼是受傷化膿死的,要麼是饑餓亂吃死的。也就是死於沒藥和沒吃的,就像那些林中受傷的野獸一樣。
是的,失去了文明秩序與糧食產出的女真諸部,哪怕個體和部族再是凶猛,也難免走上這樣蠻化消亡的結局。除非,他們能獲得來自文明邊疆的“補給”!無論是通過朝貢賞賜的貿易,還是拚殺掠奪的戰爭,又或者兩種兼有,猶如寄生在索倫柱上的藤蔓…
“主神庇佑!祖祭司、阿骨打酋長…我仔細想了想。有了這兩枚衛所銅印,我們之前構想的重建三衛,包括明年的朝貢計劃…就都有了改進的餘地!嗯,有很大的改進餘地,弄到大明的官方名分,甚至打通一條官麵上的門路!”
生命的索倫樹下,熟女真阿力盤腿坐在了前輩的屍骨前。他拿起兩塊衛所的銅印,還沒來得及開口,烏都溫就叫嚷道。
“你這家夥,這可是我瑪法阿爺的好東西!之前說好的,兩袋白泥巴,一袋醃魚肉?”
“烏熊,你放心。這銅印給我們,吃的回去就給你!”
“嗯…不,不行!…”
“?你要反悔?…”
烏都溫眼珠轉了轉,露出狗熊一樣憨憨的狡猾。他齜著牙,伸出兩個手指,狠狠看著阿力喊道。
“這是兩個銅印!兩個!之前許我的…要翻倍!…”
“.”
阿力看了看手中的兩塊衛所銅印,默了默,點頭道。
“行!翻倍!給你四袋土豆,兩袋醃魚!…”
“啊?你這就答應了?…那我還要…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