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招攬王衝和範褒等人上山這件事上,單安雖然屬於雪中送炭,大開山門接納了這一路走投無路的匪軍,但實際做得並不厚道,以至於剛開始便埋下了一顆分裂的種子。
原因是單安此人雖然表麵謙讓客套,但內裡卻渴望著對權力的把控,跟隨王衝進入錫義山的除了一千嘍囉,更有七八千流民,而這些流民大部分便是王衝所部的家眷。
但單安將王衝一部收編上山後,卻將這近萬流民家眷打散安置於山下各處,嚴禁他們隨意出入,害得不少人有家難回,妻離子散,儘管單安最後對此做出了解釋,道是以防官軍奸細,但在耿直的王衝心中卻已生起了不滿。
所謂將信將疑。一旦起了疑,便絕難再信。從此往後,王衝便時刻提防著單安,儘管單安嘴上稱兄道弟,但他卻始終隻願稱呼一聲“大頭領”,而非大哥。
今日為範褒之事,兩人的矛盾又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單安不由長長歎息一聲:“勠力同心,何其難也!”
劉豐當然明白單安的心思,其實不管那個少年到底是何許人也,彆說是種鍔的子侄,哪怕是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單安定然都不願意因為一個範褒與官府正式開戰,現在舉起義旗的時機還不成熟,他們還需要時間繼續聯絡各方壯大力量,現在必須忍,偏偏王衝就不理解單安的良苦用心。
劉豐沉吟一下道:“大哥,若那少年果真出自種家,怎會一路無隨從護衛?雖然種太尉被貶隨州,但堂堂西北將門根基尤深,怎舍得自家衙內孤身遠行?難道他是故意衝著我們來的?仗著一身武藝親來試探,大軍或許藏在周邊也未可知,近日官軍調動可是頗為頻繁......”
“四弟多心了。我錫義山不過區區一小寨,又並未與官府真正火並過,州府都未曾派大軍前來征剿,與他遠在千裡之外的種家又有何乾係?那種衙內不至於故意要衝著我們來,這件事的起因畢竟是範褒要謀他的馬,與我錫義山並無私仇。範褒卻領人將他攔截,他不傷人怎麼辦?”
單安滿臉無奈,繼續道:“事出何因其實倒無所謂,現在的關鍵是怎麼善後這件事,怎麼說服王衝和範褒,還有商州來的一幫弟兄。”
“要不大哥再去和王衝談一談,把利害關係講給他聽,讓他多理解理解大哥的苦衷,現在不是動兵之時,同時也承諾將來一定給範褒報仇。
“若他能夠聽得進我的話早就聽了......罷了,此時他正在氣頭上,等他稍微冷靜下來,我再去與他談談。”
單安搖了搖頭,臉色陰鬱地走了。
這時,劉豐招手喚來一名小校上前,低聲對他道:“你帶上幾名兄弟,分彆去一趟房州和隨州,聯絡聯絡五頭領,再打聽打聽種鍔的情況,看看最近朝廷是否有什麼動作?”
“四頭領莫是真以為這個種衙內是衝著咱們來的?”
劉豐搖了搖頭:“我不確定,但知己知彼,方能謀定而後動。這少年的疑點很多,但我口說無憑說服不了大哥,最好的辦法就是親自去驗證驗證。”
“好!屬下這便下山去。”
小校快步走了,劉豐負手走了幾步,仍然自言自語道:“這個所謂的種衙內到底孤身前來想做什麼?”
入夜,單安正坐在房間裡獨自沉思,忽然,一名親兵跌跌撞撞奔來,急聲道:“大頭領!王頭領點了一千兵下山去了!”
單安大吃一驚,騰地站了起來,隨後怒喝道:“快讓四頭領前來!快!”
......
鄖西縣雖然不是均州治下三縣中人口最多、地盤最大的一個縣,卻因為其地理位置正好在均州、金州、商州交接處,作為通衢要地人流往來興盛,甚至比州治武當縣還要富裕繁華,與之對應的後果便是,官府盤剝民眾財富的程度也極為猛烈。
而貧苦的人口越多,自然也無意中促使就近的錫義山匪寇勢力的滋長。
如今有猛虎臥榻在側,鄖西縣的幾位親民官卻似乎並不擔心。
不止是單安向來約束手下隻劫掠客商,從不招惹官府的對策很是吃香,更重要的是,這位單頭領很會來事,明明做的是匪寇,卻偏偏經常派人潛入縣裡給一眾官老爺送上銀錢孝敬,久而久之,這錢雖然拿得燙手卻也甩不得了,因為這錢實在夠分量,足夠讓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俗話說,抄家的知府,滅門的縣令。
今年約四十五歲的方以進便是鄖西的“滅門縣令”,身材中等體格卻十分臃腫,又因喜好開宴樂舞,長此以往便熬出了一雙看上去就發虛的豬泡眼。
他還有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玩石,顧名思義便是賞玩各種奇石,自己不僅是鑒石高手,還專門養了幾名辨石懂石的仆人,隨時為他到各處尋石。
方以進的這個特殊愛好已經養成十餘年之久,於是兩年前調至鄖西縣做官時,他幾乎欣喜若狂。需知均州本就是多山之地,在鄖西境內的錫義山更是名聲在外,有山自然便有石,故而方知縣到此為官豈是一個爽字了得,簡直想打瞌睡,便有人遞來了枕頭一般舒心。
早在縣城中布置下眼線的單安很快便聽聞了方知縣的愛好,於是錫義山的這窩亂匪便可笑地專門和縣衙達成了一個默契,方以進默認單安對錫義山的控製,除了換取錫義山不來騷擾縣城之外,每月還會有專門的人去山中采石回來供知縣賞玩。
方以進除了料理縣政,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他的後宅當中,這座宅子已足足比原先擴建了三倍有餘,好好的縣衙官舍,簡直快被方以進用拓為極為精致典雅的私宅,假山奇石,綠樹成蔭,各種小橋亭台點綴其中。
此時在內堂上,方以進一邊喝茶,一邊和心腹林主簿商議近日籌措糧草的事宜,朝廷早就下達命令,京西路調集一批軍糧輜重支援西北戰事,鄖西縣當然也不例外。而且鄖西縣作為編製中的大縣,征收的數目幾乎與州治可比。
這道命令瞬間卻使方以進犯了難。
隻見他擔憂地歎聲道:“眼看押送糧秣的日期便要到了,若是咱們籌措不及該怎麼辦啊!哎,不是本官不儘心為朝廷辦事,實在是治下這些刁民屢屢抗拒實在可惡,兼之錫義山那幫賊人胃口連日增長!本官一片忠君赤誠,卻也有心無力啊!”
林主簿心中一陣無語,暗道整個鄖西早就被你刮得一乾二淨,連城裡的百姓也跑了不少,你倒還有臉訴苦?不過林主簿又怎敢胡亂開口,除了畏懼上官之外,到底他手裡也不乾淨。
“縣尊,下官倒有一計。聽聞朝廷派來京西路督糧的那位杜內官也喜好奇石,不如咱們便在這方麵做文章,心意在精而不在多,上個月縣尊得的那方仙石,便是非常好的禮物,定教欽使歡喜!或許願意出手幫一幫咱們。”
上月初七,有人在錫義山腳下發現一塊重達五百餘斤的奇石,外形類人,隱隱與傳說中的仙人相似,單安便將它獻給方以進,令方以進十分驚喜,並將它命名為仙石。
這可是方以進最珍愛的物品,要把它獻給一個閹官作為賄賂,他著實有點舍不得。
林主簿小心翼翼提醒道:“縣尊,現在可是保住官帽的關鍵時刻,一塊石頭算什麼?隻要縣尊穩如泰山甚至更進一步,要什麼石頭不是任取之?何況那位杜內官可是太後的親信呐!他可不是普通的內侍。”
一句話提醒了方以進,此次前來的這位杜忠成杜內官可是太後高滔滔的紅人,聽說已跟在太後身邊伺候二十多年,如今擔任內宮的副總管,由於正總管暫時缺位,於是便總攬了皇宮中日常事務,權勢可見一斑。
加上當今天子乃是少年即位,這幾年太後說的話仍舊管用,因而這位杜內官的關鍵作用可想而知。
方以進興奮地點點頭笑道:“說得不錯,和仕途相比,這塊石頭確實算不上什麼!”
偏偏在這時,一名護衛突然急切地奔至堂下稟報:“縣尊老爺,有人向縣衙發來信鴿,稱錫義山亂匪即將襲擊縣城!”
方以進咧了一半的笑容霎時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