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早便下了值,當張辰走出縣衙時,夕陽的餘暉尚未西沉,天空呈現出淡淡的橙黃色,寧靜卻莫名地引人愁緒。
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大街上,周遭的車馬人聲仿佛被無形的隔音牆屏於雙耳之外,張辰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斷回想著最近幾日發生的事情。
尤其是想到今日孟子臨與自己的對話,張辰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毫不誇張地說,但凡隻一句稍有差池,不僅是他自己,連四舅劉鴻都得被他坑死。
導致事情演變至此的緣由,最開始不外乎是因阿樹之死。
在那瞬間,張辰不得不承認感性的浪潮暫時淹沒了理性,以至於他忿忿做了兩個決定,其一便是托馬武糾集收買一幫無賴潑皮,從茶館酒肆開始在市井間散播一些“謠言”,這裡頭自然還進行了一番藝術加工。
如今的大宋,工商業的繁榮已經催生出一個初具規模的市民階層,而消息的傳播速度之快,猶如夏日的飛蝗過境,瞬間便能席卷整個城市。
巧言令色的潑皮們在市井間穿梭,自有一套辦法能點燃民眾的好奇心,而他們的話語也隨即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
往日的區區民意並不足以撼動官員們的意誌,但這樁命案的死者卻是名臣之子,其在台諫言官心中激起的漣漪定然不容忽視。
故而任何風吹草動都是言官眼中的大禮,他們可是隨時準備揮舞筆墨,抨擊時弊。
這,正是所謂“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體製中隱藏的暗礁。
言官們一旦開口,便如江河決堤,滔滔不絕,無所顧忌。
張辰本以為自己的行動會如石子投入湖中,隻能泛起微小的漣漪,但結果卻出乎他的預料。
豈料短短數日,上官房州知州的決策竟已受到影響?
起初張辰還有些沾沾自喜,不過很快從劉鴻處聽聞了本縣親民官之間的糾葛紛爭後,便及時打破了自己的天真幻想。果然還是自己太過自信,誠然,背後若無關鍵人物推波助瀾,輿論的發酵怎可能在短時間內從小縣擴散到州治?
對此張辰的猜測對象便有兩人,一是縣丞王祿,二是縣尉孟子臨。因為他們都有對重查此案的迫切心理,自然也有各自的人脈關係可達上官。
例如今日,孟子臨表現得異常急躁,他的需求已昭然若揭,這一舉動無疑暴露了他的真實意圖——借助當前局勢扳倒知縣吳通。
然而對於王祿的動機,張辰則因未曾與其深入交往而無法準確揣摩。
或許,王祿真的是出於對恩師陳希亮的深厚情誼而入局,畢竟在這個充滿變幻的世道,卻仍然有一些士大夫堅守著忠正孝悌的信仰。
至於第二個決定,便是勸說四舅劉鴻將早已找到的那對夫婦人證藏匿起來。
張辰心中的這個念頭,還是源於阿樹的枉死,目前的局勢已暗暗發生了變化,這樁命案竟隱隱有上升為政治鬥爭的趨勢。
因此那對夫婦很可能會從單純的人證,變為官場爭鬥中的一枚關鍵棋子。
誰也無法保證,他們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阿樹,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初時,張辰心覺此計難行。畢竟劉鴻身為縣尉孟子臨的鐵杆追隨者,這在縣裡是出了名的。按照常理,劉鴻斷不會做出忤逆孟子臨的舉動。
然而,張辰卻是低估了自家這位老狐狸。
因為劉鴻竟然立刻應了下來,甚至表示自己也是這般所想!
說到底劉鴻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心知肚明,若是自己真將那對夫婦人證推了出來,那便意味著吳通與孟子臨正式撕開臉皮,而他劉鴻,這個根基尚淺的小吏便立馬成了出頭鳥。
孟子臨若能在爭鬥中勝出,固然是幸事。可若他未能扳倒吳通,憑借其父輩的深厚背景,尚且得以保全自身,而劉鴻這把刀或許會死無葬身之地!
更何況,如今吳通又把這樁命案如山石般壓在了劉鴻身上,那對夫婦此時更是成了劉鴻權衡利弊的保命符,他自然是不肯輕易交出,必須謹慎行事、審時度勢,方能做出最為明智的抉擇。
張辰靜靜地站在街頭,感受著竹山縣的喧囂與生機。他瞥了一眼來來往往的行人,蓑衣寬帶,青衣小帽,步伐匆匆,來往奔波。這一幕幕生動的畫麵,在張辰的眼中猶如一幅幅流動的古畫,在這迷離的世間百態中若隱若現。
然而,就是在這安逸祥和的表象之下,至竹山不過幾日的張辰卻已觸碰到一股爾虞我詐的氣息。
他不由得聯想起如今的大宋也是這般歌舞升平,實則隱藏著無數暗礁和漩渦,猶如一場與繁華現實交錯的危險夢境,內憂外患卻不可知。
......
張辰此刻的棲身之所,是一座位於竹山縣城南偏東的二進小院,離西邊的縣衙自然是有段距離,不過好在附近有幾個小市,不論是買些東西還是走街竄巷都十分方便。
小院的主人乃是劉鴻的妻子喬氏。對於這位四舅母,張辰也隻見過一麵,卻已足夠在心中為她勾勒出溫婉知性、落落大方的形象。
雖然她不是名門望族出身,教育卻也不差,畢竟是房州本地富商喬家的長女,相夫教子的本事似乎與生俱來,與舅舅劉鴻亦是感情深厚,故而在得知劉鴻的外甥要來竹山謀份差事時,喬氏已經貼心地提早命人收拾出了這間小院,以備不時之需。
待到張辰抵達小院時,西邊的夕陽已經昏沉,院內各處的燈燭已經點燃,散發出溫暖而柔和的光芒,
他剛跨過正門的門檻,兩位由劉家派來的仆役便熱情地迎上前來,問候聲此起彼伏。
張辰的目光穿過仆役,投向了院子一側敞開的灶房。那裡柴火正旺,熱氣騰騰。
自從他入住以來,灶房便由一日兩餐改為了一日三餐,想必此時廚娘已經備好了飯食。
正門對麵的一進大堂,便是張辰平日的起居室。今日忙碌了一整天,處理無數繁雜文書,讓他頭腦發昏,肚子更是餓得叫喚不停。
此時回到這個仍稍顯陌生的新家,雖然不太習慣,一進屋卻也徑直軟倒在了木床上,用力地抻了抻腰身。
沒過多久,廚娘小心翼翼地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走了進來,一一放在了張辰的案幾上,她見張辰正在歇息,不敢大聲叨擾,隻敢低著頭提醒道:“小郎,飯菜剛做好,得當心燙著!”
“嗯。”張辰閉著雙眼應了一聲。
廚娘剛要離去,卻見張辰又說道:“今日這飯菜多了,隻我一人也享用不完,你拿幾個碗來分揀些去。你們也吃些去罷!”
“小郎使不得,奴可消受不起!我等下人自有吃食,主家若知曉了定會怪罪我們貪嘴......”廚娘露出了惶恐的表情連連擺手。
張辰起身來看了她一眼,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語氣平和地道:“在我這院子裡沒有那麼多規矩,讓你們吃,你們就吃。舅舅怪罪不了。”
廚娘似乎沒有拒絕,卻也不敢輕易接受,隻是猶豫了片刻擠出了笑容,恭敬地朝張辰躬身道:“小郎請先用著,奴得去照看灶火。”
說罷,她急忙轉身,似乎在逃離這個讓她感到有些緊張局促的空間。
張辰獨自坐在床沿,眼前的桌案上擺放著四道色香味俱佳的佳肴,升起的香氣如同淡淡的迷霧緩緩飄起,令他不由得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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